对门的女人是去年搬过来的,对门的女人搬过来半年,与我没有一次来往。不来往倒也罢了,见她一面也很难。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初买对门这套房子时,她是和一个男人来的,他们一闪就进屋里去了,我只看清他们一个轮廓。那个男的似乎就来过一次,从此便蒸发了,对门的女人整天就一个人来来去去。尽管她在楼道里显过几次身,但始终是个背影,我根本就没有看清她的真实面容。对门而居,老死不相往来,这在当今城市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对门的女人既然住在我的对门,我总得识识她的面相吧。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但却是场尴尬。那时侯,对门的女人急急惶惶下楼去,与上楼来的我撞了个满怀。因为是在转角处,一个上,一个下,谁也没看见谁,就撞一起了,形象地说,她是直挺挺扑到我怀里来的,我哪,就很自然地把她抱住了。但这种“艳史”连三秒钟也没持续下来,我们就彼此分了。当时我很尴尬,当然她比我更尴尬,连脖子都红了。因为是无意,谁也没怨谁,匆匆各走各的路了。但那一次我却有很大收获,因为,我从头到脚把她看了个清清楚楚——她的年龄约在二十三四左右,人长得很白净,也很俊秀,身材吗,属于那种小巧玲珑的。因此,我就叫她小豆蔻。小豆蔻当然不是她的名字,是我对她的称谓。
自从看清了小豆蔻的真实面容,我们又见过几次面,但她从来不给我打招呼。我的年龄应该比她大,她不主动给我打招呼,我怎能贱得先去问她呢?尽管我们彼此谁也不理谁,但我还是发现,她十几天才回来一趟,一回来,就打开组合音响听音乐,而且把音量放得忒大。一到夏天,屋子里热,她还要把防盗门和木板门全推开,音乐的噪声就源源不断地冲进我屋里来了。
我辞职后独居这里,靠自由撰稿生活,一听这些烦人的噪音就上气,但起先还是忍住了,没有向她提出抗议。可这个小豆蔻实在有点那个,在家的时候几乎夜夜如此,我就难以忍受了,冲到她的门口,挑开挂在门上的防蝇廉,气势汹汹地吼:“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还叫不叫人活?”
小豆蔻见我吼她,竟然没有吭声,立即关闭了音响,把头低下去,看也不敢看我。我见她这个样子,就没再吼,但还是甩下一句话:“请注意自己的德行!”
从那以后,小豆蔻一旦回到家中,很少开音响,即便开,音量也小,然而,却有另类事情发生了:她不再出门去了,整天呆在家里,还把垃圾从自己屋里扫到楼道,用塑料袋装满的垃圾也不扔进垃圾洞,在门口一堆就是好几天,有时候她还把垃圾袋挂在门把手上,好象叫别人替她去扔。
这是什么女人呀?简直懒得像猪!垃圾洞走三步路就到,可她宁愿让楼道脏着,却不愿意迈出三步……我对她的印象坏到极点,终于有一天,见她堆在门口的垃圾袋十几天了还是没动,就指桑骂槐地站在楼道里吆喝:“懒得像猪,垃圾洞就在眼皮底下,也不愿意多走两步路?小心得了懒瘫病!”
在我叫骂的时候,小豆蔻钻在屋里一声未吭,一会儿,还听到她的哭声。我一怔,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不该用这样粗俗的语言对付一个单身女人。自己已是三十大几的光棍,光棍男和光棍女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有了这种内疚,我就猜测:这女人恐怕有病,要不,怎么这样对待生活;这样处理邻里关系?
有一天,我在街上碰上小灵通,把这事给他说了。小灵通是我大学时的同学,鬼精鬼精的,想出的鬼点子,怕把天上的嫦娥也能哄下凡。他一听我的对门住了这么一个女人,哈哈笑道:“老兄啊,你真是个猪脑子!”他这一句话,使我目瞪口呆,我一头雾水地问:“怎么哪?”“唉!”小灵通叹了一声,说:“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她是聂小倩啊!”“聂小倩是谁?”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啊!”小灵通笑笑地:“聂小倩是我们这座城市最美丽的姑娘,她是为了你,才买了那套房子住进去的!”“什么!”我如坠五里云雾山中,大惑不解地问:“她为了我?可我不认识她啊!”小灵通道:“你不认识她,她却认识你啊!还记得两年前你讲的那一课吗?”
小灵通这么一说,倒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两年前,我在文化宫讲过一堂文学课,听课的几百人,其中我认识的并不多,课讲完了,也就拉倒,小灵通重提这事,难道这堂课小豆蔻也听了?
“算你猜对了,聂小倩就是听了你的课,才对你动心的。要知道,她是个忒有心计的女人,知道你快三十大几的人还是光棍一个,就有意向你靠拢。”
小灵通的话使我越听越糊涂,我说:“这是那和那的事,像捉迷藏似的,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办法?”小灵通笑笑地:“不管采用什么办法,反正她已经向你射出丘比特之箭,你还做什么傻帽?”我说:“开什么玩笑开?这么懒的女人,即便对我有心,我也不要!”“扎什么势扎?你以为你是谁?一个穷卖字的,有女人能看上你就不错了!”小灵通像一个城府的长者那样把我训了一通,话头突然一转,道:“你以为聂小倩这是懒?人家这是考验你啊!将垃圾扫在门口,堆在门口,不就等你去收拾嘛?你这个人有点邋遢,可人家聂小倩是个爽利人,她这是做邋遢考验啊!这一手高,实在是高,就看你能不能通过这一关。老九啊!”小灵通提高嗓音道:“回家后立马放勤快,多接近聂小倩,她弄多少垃圾,你给她清理多少垃圾;必要时还可以给她拖地、干杂活……这么做了,我保证……哈哈哈……”小灵通在我肩头拍了一把,笑声连响地去了。
看着小灵通远去的身影,我呆若木瓜。要真像小灵通说的那样,我就不该站在小豆蔻门前吼,更不应该骂她是懒猪。小豆蔻扫在门道里的垃圾,我一扫不就完事?小豆蔻扔在门口的垃圾袋,我扔进垃圾洞不就得了?可我……我在恨恨地埋怨自己:我这个人就是这个驴脾气,动不动和人急,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因此,几个和我谈对象的姑娘都是在我的驴脾气下离去的。当然,她们离我而去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嫌我邋遢。小灵通为这事没少叨叨过……这么说小豆蔻是有心而来,我怎能不用心去待?
从这以后,我见了小豆蔻先是很友好地一笑;对她扫到门外的垃圾,也很轻快地用笤帚扫掉;一但发现她的门口有垃圾袋,我顺手一拎,便扔垃圾洞去了。可我的这些举作都是徒劳的,小豆蔻还是不理我,见了我老是阴个脸。她还记恨我那些粗俗的骂语?抑或是我根本就没有通过她的测试关?我心灰意懒了,情绪也就慢慢低落。
漫长的夏天终于过去,从千陇山那边吹过来的丝丝凉风,带来秋天的爽意。我睡到下午三点钟起了床,准备下楼买一斤面条吃“早饭”,一推开防盗门,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煤气味。煤气味是从小豆蔻屋里传出来的。我猛然一惊,喊道:“不好!”便去捶打小豆蔻的门。
屋里没有回音,我就用脚狂踹,边踹边喊:“开门!开门!”屋里仍然没有回音,防盗门也锁得很死,任凭我像骡子一样胡踢乱踹,却怎么都踢踹不开。我知道,小豆蔻此时肯定在屋里,如果不及时去救,她会被煤气熏死的,一种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可她的们紧锁着,我进不去,这可怎么办?我急得头上冒汗。倏儿,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灵感,想起住在小豆蔻楼上的胡老头,便“噔噔噔”跑上一层,敲开胡老头的家门。
胡老头是个退休工人,一听楼下的住户跑了煤气,二话没说,便将一根粗麻绳绑在我腰际,他和老伴在上头拽着,把我从他家阳台吊下去。当我接近小豆蔻的阳台时,我使展出童年时拜师学来的蹬拿功,一脚便踏破小豆蔻阳台上的玻璃——“忽”——一股强烈的煤气从破碎的洞口扑出来,将我冲得头昏脑胀。我顾不了这些,把手从洞口伸进去,拉开插销,推开窗户,跳了进去。
屋里的情状使我难以置信:小豆蔻穿着一新躺在床上,旁边放着一瓶打开来的煤气罐。她这是自杀啊!我惊得目瞪口呆,立即关掉煤气,将屋门和窗户全部打开,这才用手机呼叫“120”。
“120”救护车很快赶到现场,我和随车来的几个医护人员用担架把小豆蔻抬上车,救护车便风驰电掣般地驶向人民医院。
由于抢救及时,小豆蔻在医院苏醒了。她看见我站在身边,先是一惊,随后就把眼睛闭上。对她的这种反应,我感到很失望。无论怎么说,她应该说一句话啊,即便问一声“你怎么在这里?”对我也是一种安慰。可她的嘴上似乎装了笼头,与出事前一样,没有和我说一句话。这时候,医生过来问话:“你是她的家属?”
我愣了一下,说:“是的!”医生说:“你妻子是死里逃生,你如果迟送半个小时,恐怕就……”后面的话医生没说出口,但他接着又说:“现在啥事也没有,住一两天就可以出院!”
我的脸不觉一红,这个医生真是……他把我当成小豆蔻的丈夫了。不过,我心里还是蛮高兴的,虽然没有通过小豆蔻的测试关,但老天爷却安排了一场英雄救美人的“闹剧”。我正在自得其乐,却听“当啷”一响,一个小东西从小豆蔻手中脱落,掉在地上。
我拣起来一看,是枚校徽,上面烫着“西北大学”四个大字。我惊得瞠目结舌:这个小豆蔻原来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啊!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抬头去看小豆蔻,只见两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流出来,跌落床单上,雪白的床单已被浸湿一大片。
我见她难过,也就没有打扰,轻轻把校徽放在她枕边,退出病房,上常阳山散心去了。然而,当我从常阳山回来,小豆蔻却不见了。去问医生,才知她已经出院。
这个小豆蔻,脑子似乎缺根弦,我把你从煤气中抢救出来,把你送进医院,给你垫付了3000元住院费,还跑前跑后陪了你几天,要出院,总该给我打个招呼嘛……我大为不满地在心里说着,匆匆赶回家中,想问问小豆蔻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办法考验我。但小豆蔻的房门紧紧锁着,她好象压根儿就没有回来。
这才怪了,她不是出院了吗?我疑惑不解地想着,在楼道里站了大半天,也破解不了这个迷团。这样过了几天,有个男人打开对门的防盗门。我问怎么回事。那个男人说:“住在这里的女人把房子卖给我了!”
我一听便来气,想道:什么聂小倩?什么“邋遢”考验?小灵通说的都是屁话。看来,这个小豆蔻不是正经女人,百分之百是骗子,骗了我3000元不说,还骗了我的感情!
又是一个夏天,空气里夹杂着挥之不去的火热,我只穿一条三角裤头,把自己关在屋里操纵电脑。突然,防盗门被敲响。我一怔,想道:谁呢?我住这里后,除过小灵通,就没有第二个人来过,一定是小灵通来了,这小子,看我如何腌臜他,为什么要编排这么一个故事迷惑自己的朋友……我不遮不掩地跑上前去把门拉开,敲门的却是小豆蔻。
“我的妈!”我惊叫一声,就往里屋跑。小豆蔻却不惊不诧,跟在我身后进来了。一进屋,她就大大方方地往客厅的沙发上一坐,说:“慕容,我回来啦!”
我在里屋一惊:原来她知道我的姓?我叫慕容杉,不少人为了便捷,都叫我慕容。小豆蔻这么一叫,把我叫得筋酥骨软;也把我对她的满腔怒火叫没了。我慌忙蹬上大裤头,罩上一件背心,走到客厅,说:“聂小倩,你怎么把那房子卖了?”
她听我叫出聂小倩,痴呆呆地看着:“你叫我什么?”我说:“小豆蔻,不,聂小倩!”“哈哈哈”她突然大笑起来:“我这不成鬼了吗?”我局促不安说:“这么说你不叫聂小倩?”“什么聂小倩,聂小倩的?那是蒲松林笔下的鬼!我叫紫凝!”“啊!”我叫了一声:“那小灵通为什么叫你聂小倩?”“小灵通?他是谁?”紫凝无拘无束地说着:“我不认识他啊!”
她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小灵通耍了个花招,把我和紫凝往一起扯。这个热心火肠的家伙……我顾不上考虑小灵通,我想的是紫凝,她今天回来,与一年前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一身爽利的学生装,齐耳短发上打着摩丝;脸红扑扑的,像一颗熟透了的大苹果,这颗苹果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一张嘴,活脱脱的小喇叭,开门见山地说:
“慕容,你给了我生活的勇气;你把我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在你的力量感召下,我完成了学业。”她将一本红彤彤的毕业证递给我:“看看吧,这是我的毕业证书。”
我把毕业证拿在手里翻开来,西北大学的钢印、校长签名赫然可见。我狐疑地看着她:“这么说,这一年你在上学?”
她点了点头,情绪突然低沉下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住在你的对门?为什么变得那样懒散、没落,最后连房子也给卖了……”
原来,紫凝的家在甘肃的一个小山村,但她却是高山里飞出的一只俊鸟,以高分考上全国著名的西北大学。但完成学业的道路却充满了艰辛。家里倾其全力,给她凑够第一年的学费后,再也拿不出供她上学的钱,紫凝每天只能吃一顿饭。为了保证自己的学习,紫凝晚上就去郊区的一个砖窑背砖头。背一块砖头一分钱,要走半里路。这不是女人干的活,但紫凝咬着牙坚持着。就在紫凝背了半月砖头的那个晚上,区委书记来砖窑检查工作,见背砖的男人伙里夹杂着一个女人,便来了兴趣,派窑主把紫凝叫来问话。
紫凝说了自己的处境,区委书记立即掏出500元给她,说:“你是大学生,不要干这个活哪,以后需要钱就来找我!”
紫凝感动得泪如雨流,收了500元后,给区委书记深深鞠了一躬。从那以后,紫凝再没有去背砖,但她觉得这样的区委书记太难找,因此,抽了一个没有课程的上午,去看区委书记。区委书记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了紫凝。然而,就是这个貌似亲切的区委书记,在他的办公室里夺去了紫凝的贞操。紫凝像一只悲伤的小鸟,哭得泪人一般,区委书记安慰她:“你不要难过,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我和老婆离婚一年了,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一见到你,就难从心头抹去。我想好了,供你念完大学,咱们就结婚。”
紫凝从悲痛中抬起头来看区委书记,见他很英俊,年龄也不大,心想这么也成,只要他能供自己上完大学,嫁给他也不屈才。但紫凝哪里会想到,这是一场骗局——区委书记给他购买了慕容杉对门的房子后便蒸发了。紫凝上区委询问,才知区委书记带上老婆定居加拿大了。紫凝好气愤啊!心想世上的男人就没好东西,从此便破罐子破摔,学也不上了,故意装出玩世不恭,阴郁、懒散的样子,她想把左右邻舍得罪完,然后再去自杀。然而我为她清理垃圾的举作还是把她感动了,她也想过给我披露心扉,但一想到自己失身的前后经过,只好放弃,最终还是选择了自杀。她把煤气罐打开来,想让自己在煤气熏绕中走进地狱,但我把她救了。躺在医院的紫凝突然信起了天命,那是一个瞎子给她算的卦:如果你以后遇到灾难,有男人救你出水火,他就是你的丈夫。紫凝越想越感到我这个人怪,自和他住对门后,起先他叫骂自己;而后来却无微不至地关心自己,还将自己救出水火,这不正应了那出卦吗?紫凝打消了轻生的念头,重新振作起来,决定重返学校,把荒废的学业赶上去。于是,卖掉房子,回到学校。学校没有拒绝她,叫她重新就读,紫凝终于如愿以偿。
听完紫凝的故事,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却走到我跟前,双手勾住我的脖颈,热热地吻了我一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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