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谈文与气的关系
韩愈死时谥号为“文”。他的主要成就也正在于“文”,即倡导古文运动。
我们知道,汉魏时期战乱频仍,民生凋敝。以“三曹”、“七子”为代表的作家群继承汉乐府现实主义精神,反映建安时代的社会风貌,体现了苍凉刚劲的风格,是为“建安风骨”。但是经过党锢之祸和曹氏、司马氏对政敌的镇压,许多文人名士渐渐缄默,清谈之风转为玄虚之谈。反映在文学上,不注重思想内容表达而单纯追求形式美的倾向使骈体文大肆盛行。自西晋陆机、潘岳起,著文开始讲究词藻华丽和对偶工整。南朝文人更在声病辞律上争奇斗胜,遂使不少骈体文流于空虚和颓废。然而,说起来,骈体文具有较高的美学价值,却是不可否认的,它词藻华美,平仄相协,用典精巧,长于赋诵,独具资质。一些佳作名篇,抒情之深,写景之妙,简直令人表里澄澈,形神俱华。但由于有了严格的外部形式的约束,作文者往往玩味其格律音韵,呈才使事,使浮而无实,,放而不收。虽然继承了汉赋的华美,却不探其源,忽视了早期汉大赋议论生发、关心政治的精神实质,极大地阻碍了文学的发展,使“建安风骨”荡然无存,走入到金色的文学象牙塔中,远远离开市井百姓的口语。故而有人评说此时文学恰如女子被缠了足一般。裹足不前,毕竟有碍发展,不利于思想表达和个性张扬。
到了韩愈生活的中唐时期,历经安史之乱的唐王朝社会矛盾虽有缓和,但仍然“行行重行行”,整个社会并不安定。藩镇用兵割据,“喜则连横以叛上,怒则以力相并”,中央政权的实力日渐削弱。同时,由于佛,道教的盛行,使天下“十分之财而佛有七八”,严重制约了唐王朝的发展。在这样一个人民困苦、政治黑暗、兵连祸结的时代,亟需风格清新刚健、表意流畅自如、说理透彻明辩的文体为之服务。治理社会,解决矛盾,再用粉饰太平尚可的骈体文,显然文不逮意。人们主张恢复先秦两汉的质朴文风,即成为唐古文运动发端之基础。
隋初,李谔上书隋文帝,痛斥这种“竞骋文华”的文体对政治的危害。文帝试图用政治手段扭转文风,收效不大。入唐,陈子昂高标诗文革新的大旗,批驳齐梁诗文“骨气都绝”“刚健不闻”,给诗坛吹入一股清新的空气。但文苑仍充满柔弱的靡靡之音。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责无旁贷地继承先贤遗志,以他雄健的才力,身体力行的创作实践和理论建树,使唐朝的古文遂蔚然极盛。
科学的道路上没有坦途,只有坚韧不拔的人,才能抵达光辉的顶点。韩愈之父早丧,自幼由兄韩会、嫂郑氏夫妇抚养。在这样孤苦的环境中,他少年时就发奋自励,勤学苦读,打下了深厚的学识基础。韩愈深受家庭浓厚的儒家正统思想和文学气氛的影响,抱着济世拯民的愿望,先后四次参加进士科举考试,未蒙录用。然而,他初衷不改,始终致力于向圣人先贤学习,努力锻炼自身修养,不逐时文,潜心古文写作。《答李翊书》是韩愈文论中一篇十分重要的文章,他劝诫李翊说: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当时应举的文体是时文即骈体文。时文作好了,可以做官,光宗耀祖。写古文则不被重视。他告诫李公子:“如果你追求达到古时候立言者的境界,就不能很快成功,也不能被富贵利禄所诱惑。”韩愈本人也是这样做的。他不趋时文,不媚权贵,甘于寂寞,潜心于古文写作和道德修养。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视,非圣人之志不敢存,沉入其中,忘乎外界的一切,静静地沉思默想。当他把自己心中想的写出来的时候,务求去掉陈腐的言论。他不怕别人嘲笑,一直不动摇,直到能辨别出古书中哪些是立意纯正的,哪些是立意驳杂的,哪些是立意虽然纯正却没有达到完美境界的,用于自己的创作实践。他觉得“当其取于心注而于手也,汩汩然来亦,”而后“浩乎沛然矣。”才思充沛而奔放了。即使这样,他还是害怕自己的文章内容和语句驳杂,又从正反两方面琢磨,平心静气地审查它,直到意思和语句都纯正了。到了这一地步,就可以休息了吗?没有,他要求继续充实自己,继续“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象韩愈这样精益求精,苦心孤诣苦苦追求,会不成功吗!然而,韩愈开创的一代文风却后继乏人。不久,骈体文重又抬头,到五代乃至宋初,陈腐华靡之风占据了文坛统治地位,历时二百年。直到孤贫力学的欧阳修主盟文坛,发扬光大韩愈的古文写作和理论,才终于奠定了宋代散文平易自然、流畅婉转的群体风格。之后的明清,散文写作继起不绝。历史不会忘记,韩愈的成就也不会磨灭。一切为了人类作出贡献的人,都会站在历史的峰巅,让人们敬仰和学习。
韩愈接下来谈到作家修养和为文的关系即“文”与“气”的关系,他说;“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隧,膏之沃者其光晔。”要想写出好文章,先要打好基础,有了扎实的基本功,写出的文章就像油膏充足的灯光一样明亮。韩愈认为文章是作家思想道德修养的外部体现,学古文要从加强道德修养入手。他发扬孟子“养气说”,把“气”(思想道德修养)和“言”(文章的外部表现形式)的关系比作水和浮物的关系。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必现,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是故“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思想道德修养充实的人,写出的不论语句长短和声调高低都会是恰当适宜的。如果一味从句式长短、使事用典、音韵铿锵等外部形式上下功夫,不是舍其本而求其末了吗?写作要以养气为先,思想道德修养充实,写文章自然会纵横无碍、挥洒自如。韩愈反复强调作家主观道德修养的重要,既是继承并发展初唐古文运动普遍强调的“必先道德而后文艺”的观点,也是针对六朝作家普遍不太重视道德修养而提出的批评。他本人言行不敢有愧于道,闲居思念的是前古当今治理天下的道理,追求的是儒家的哲学、政治、伦理道德修养。“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从中汲取道统的营养。
今天,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我们所谓的”“气”已不仅仅是韩愈的“儒家道德”,它被赋予了新的内容。用科学的世界观观察世界,用唯物主义方法论武装头脑,积极用世,冷静地观察和反映客观现实生活,永远保持一颗善良的心,则是我们应该永远追求的。
如何炼“气”呢?换句话说,如何加强思想道德修养呢?韩愈古文理论的出发点是“文道统一”。他学习古书,不仅好其词,更好其道,“道”是决定“文”的,文道兼备,才能发挥积极的社会作用。关心政治,关心社会,关心民生疾苦,以时代为己任,才能很好地练气。中唐时期的社会,迫切需要加强中央集权的统治,韩愈以儒家“道统”继承人自居,维护国家统一,反对藩镇割据;提倡“仁政”,反对横征暴敛;崇尚儒学,反对佛、道,希望通过恢复儒学“道统”,维护和复兴唐王朝的统治秩序。韩愈五十一岁时,上《论佛骨表》,触怒宪宗皇帝,几被处死。他身体一直不好,年轻时即齿脱发白,只活了五十七岁。在他生活比较安定的晚年,何苦惹祸上身、贬官于蛮荒之地呢?韩愈是儒家的忠实信徒,一生“斥佛老”不遗余力。宪宗皇帝为祈求福寿,将佛骨--据说是如来佛祖的一截手指骨--迎入宫中供奉,轰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本来,经过几十年尊崇和提倡,寺院已经占有大片的土地,控制了大批劳动力,并享有免税特权,占了很大一块国家财政收入。宪宗皇帝这样做,起了很坏的示范带动作用,自然愈发的乌烟瘴气了。韩愈尖锐地指出:周代以前帝王长寿,不是因为奉佛;东汉以后帝王奉佛,结果乱亡相继,乃更得祸。”并且指出佛教盛行已使越来越多的劳动力流向寺院,虔心礼佛导致风俗败坏,造成极大的社会危害。他从儒家道统出发,指出佛教不过是“夷狄之一法”,“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与中国传统的“先王之道”相违背。这一振聋发聩的主张虽然从巩固封建统治出发,维护的是统治阶级的利益,但没有信仰和胆气,是做不出来的。有“道”然后有“文”,为“道”而“文”,体现的正是韩愈大无畏的精神,强烈的历史责任感,舍己为民的气魄。这些,不通过加强思想道德修养是做不到的。
韩愈除了提出一颗恒心钻研古圣贤之言、志虑纯正外,还是出了“物不得其平则鸣”的观点。就是作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文章来自现实生活对作家的感发而造成的思想感情的郁积。他说:“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词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这一观点,上呈司马迁“发奋读书”说,下启欧阳修“诗穷而后工”的论点。一切想在作文上取得成绩的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历经磨练,才能望有所收获。
感情充沛,气势旺盛,有利于文章气韵流动,风采卓然。这大概是炼“气”的具体体现。韩愈散文,无论书启赠序、哀辞祭文,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笔端倾注强烈的思想感情。韩愈写文章,真是千锤百炼,反复推敲,力求纯正。在语言的简洁上,韩愈提出“文从字顺各识职”,和莫伯桑说的“不论一个作家所要描写的东西是什么,只有一个词可供他使用,用一个动词要使对象生动,用一个形容词要使对象的性质鲜明,因此就得去寻找,直到找到这个词”何其神似也。
韩愈的古文运动离我们已十分遥远,他的文章却近在眼前。我体味他那一颗孤独炽热的心,在深深的夜里,不能成眠。我想,韩愈在茫茫时空里游走,一定不会孤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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