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分田到户。我家除父亲是工人外,一共八个人(我妈,两个未成家的叔叔和我们兄妹五个),共分了四亩多水田。为了搞好这四亩多田今后的生产工作,母亲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并特邀我参加。母亲的理由是我是家里的长子,都十二岁了,是个大人了。但母亲更深一层的意思我心里是明白的:那就是从今以后,我必需象大人一样要做很多的活了!就在那次家庭会议上,我们一致决定要买一头牛。一头能耕地又能生仔的母牛。经过商量,我们把买牛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一向自认为见多识广的二叔。他也有资格这么认为,因为他是我们家唯一去过一次广州的人。不过他去广州的原因实在有点无法启齿,他其实只是去广州割了一次包皮!
牛买回来那天,我们兄妹几个,包括拖着两条鼻涕的三岁的细妹,都呼啸着冲向牛栏,但当我们看到那头牛时,五张嘴立马就张成了五个窟窿!这是头什么牛啊?骨瘦如柴,全身的毛几乎都秃光了,风干了似的皮上疙疙瘩瘩的长满了癞疮。这哪是牛?分明是一只放大镜放大了一千倍的老鼠嘛!更让我们吃惊的是,这头牛的右耳竟然从中间撕裂成了两半!作为一头牛能把自己的耳朵弄成那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母亲看着不对路,赶紧叫来了曾做个牛贩的木公伯。木公伯掰开牛嘴看了看牙口,问站在一边的二叔:“几个钱买的?”“开价一千,后来讲到八百。”二叔说。木公伯转过头象看一个傻瓜似地盯了二叔好一会儿,然后笑着对我母亲说:“别指望这牛生仔了,象它这年岁,如果它是个女人,早到绝经期了!”母亲一听即时就将准备用来饮牛的一桶水泼在地上,气哼哼地走了,二叔灰溜溜地也跟着回去了,我们跟在他后面指指点点,令我们愤怒的是他居然一点也不脸红。
到了星期六,母亲叫我去放牛。我牵了牛,磨磨蹭蹭地跟在别的牛的屁股后面往山里去。天!全村的放牛人几乎都同时回过头来看我和我家的这只牛,又几乎同时冲着我和牛阴阳怪气地笑。我无地自容,头差不多抵到裤裆里。我家的母牛却一点也不自惭形秽,昂首阔步,把那只烂耳朵扇得噼啪作响!到了山上,我才发现这头老母牛不但样子丑。而且是个难侍候的主!别人把牛牵到山里,将牛绳缠到牛角上,牛就自个儿在那优哉悠哉地吃草,人坐在树荫下远远看着就行了。而我家的老母牛,窜五步啃一口,窜五步啃一口。我刚撒完一泡尿,它已经窜过对面的山坡,影也没了。我只好提着裤子大呼小叫地追。费尽了吃奶的气力将它牵了回来,气还没喘定,一掉头它又跑到山脚的稻田去了!等我赶过去,田里的禾已被它吃了一个大决口。我吓坏了,扯着牛绳要将它拉上来,牛鼻子都扯歪了,它竟照吃不误!后来把它给扯恼了,昂起头向前蹦了几步,我一个狗啃屎就栽到田里。弄了一身的泥巴。我当然是气坏了。拾起一条树枝冲过去,牛这次是跑了,却不是跑山上,直接跳到田里去了!一大片禾即时就躺下了。刚巧田的主人老桑路过,吆喝着跑过来将牛牵上去,老桑放开牛,却一把将执住我的衣襟,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还当众掴了我两耳光!这俩耳光将我原本对老母牛的愤恨都掴到他的身上。一个月之后,老桑家瓜棚上吊着的七只滚圆的葫芦瓜夜里全被人扔进了村口的粪池!
从此后,老母牛就和我较上劲。它大概认为自己历尽沧桑阅人无数,打心里不服我这个小屁孩的管束吧?每次放牛,都被它搞得声嘶力竭屁滚尿流!我怀疑老母牛年轻时是不是得过“花痴”,都这把年纪了,一有公牛靠近它就癫狂!有一次一头年轻的公牛不知是不是脑子进了水,竟想趴到它的身上,我家的老母牛情绪就失控了,屁股一掀,撒开蹄子就疯似得向山下跑,它大概以为人家会象当时那些电影里的男主角追女主角一样去追它吧?可人家才懒得理它。不理它它居然还跑!等我追下山时,哪里还有它的影子?!只好跑回去报告母亲。一家人四处去找,找了两天,最后在几里外的清水镇打听到了它的消息。它因为吃了人家的水稻被拘留了!母亲去和人家交涉,说好说歹,最后用三十块钱将老母牛赎了回来。回到村子,母亲将母牛拴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用藤条狠狠教训了它一顿。看着它被母亲抽得满地乱蹿,我心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乐。
我家的老母牛不知是不是更年期反应,不但脾气古怪,而且性情暴戾。它残忍地将一只误入牛栏的狗杀死就是明证。它也曾经几次试图想攻击我,但都让我敏捷地躲开了。那天二叔用完牛,叫八岁的三妹把牛牵回栏里,三妹看见老母牛的奶子下面吮着条大蚂蟥,于是伸手想帮它拔下来。谁想老母牛好心当成驴肝肺,竟认为三妹是性骚扰,回头一角就戮在三妹的嘴上,三妹的一颗鲜嫩的门牙立即被戮飞!当满嘴鲜血的三妹嚎哭着出现在面前时,我们都吓呆了。当搞清了是母牛干的好事之后,平时为一颗糖果就可以打个鼻青脸肿的我们几个,突然同仇敌忾起来。我们操起家伙,冲到牛栏把老母牛劈头盖脑揍了一顿!正是这顿打,让老母牛怀恨在心。那天,因为偷吃了人家的青菜又捱了我二棒之后,它突然发作了,一甩头就向我戮过来!我侧身躲开了。它竟双角一低向我冲了过来!我尖叫着转身狂奔,它在后面狂追!要不是情急之下爬上了路边的一棵树,它肯定会在我的屁股再开两个窟窿!
等到下次要放牛的时候,我走到母亲面前,无比坚定地说:从今天开始,我不放这头牛了!母亲不说话,只拿眼用力盯着我。我说:你瞪我我也不去,打死我我也不去了!母亲笑了,她说:那好吧!那就叫你三妹去好了!三妹一听,双腿立即筛糠似地颤抖起来,小脸蛋也白了。我看了看缺了一颗门牙的可怜的三妹,拿起竹笠猛地扣在头上,悻悻走出门去。唉!和三妹比,最起码关键时刻我还会爬树吧。
记忆里那年的夏天特别的多雨。那天,我们将牛赶到离村几里路的青子山上。我和几个放牛娃正坐在树下打纸牌,突然卷起一阵狂风,把牌全都卷到天上去了!抬头一看,只见南边一角天黑压压一团正向青子山涌过来。要下大雨了!众人赶紧四散去寻自己的牛。这时我才发现,我家的老母牛又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等到山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时,雨倾盆而下。狂风暴雨夹着一声声的炸雷霎时就把青子山给吞没了。我浑身精湿地蹲在一棵松树下,一种巨大的恐惧从脚底直窜上头脑壳,百般的辛酸同时涌上心头。我猛地扯开喉咙放声大哭起来!我发誓这是至今为止我哭得最大声的一次!正哭得欲罢不能,隐隐感觉身后好象有点动静。转过身一看,吓得向后倒退了二步,嘴巴张着,却忘了哭了。我家的老母牛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站在我身后,正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全没了平时的阴鸷凶恶,就象,就象一个母亲怜爱地望着自己受了委屈的儿子!
回家后,我将这事告诉了我的弟妹,他们的口中都啧啧有声。那时广东广播电台正播罗永祥的说书《西游记》,于是我们兄妹几个都一致认为,我们家的老母牛极有可能就是一只妖精。
老母牛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两年。后来老得有点拉不动犁了,被母亲用三百元的低价卖给了在圩里开肉档的牛贩。我们都知道一只老了的牛买给一个开肉档的牛贩意味着什么。目送老母牛被牛贩牵出了村口,我们全家都有点难过,就连被老母牛戮掉了一颗门牙的三妹,眼中也含着泪花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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