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聚会,提出这个题目,一直没有写。那些过往的图片却被这三个字,从脑海的底层一一翻起。
老地方,多么动人的感觉,脉脉的温情,如五月初夏的阳光,明亮而不灼热。
老地方有很多,特别是恋爱的季节,它就象一处处密花园,繁殖我们的情感与哀伤,岁月滤过,留下的都是月色、花影,云飞、蝶舞。因为有了老地方串起的激情的岁月,生活才最终走成今日的和风细雨,风和日丽。
还没有酝酿好情绪,所以先把回忆的目光锁住童年。
因为贫穷,童年的记忆乏善可陈。在潮汕乡下读书时,放学后要勾花,勾到很晚才就着煤油灯做作业,对于玩没多少记忆,老地方也就少得可怜。
至今记得的就是一个废弃的祠堂。
在勾花的成品送到加工厂验收后,新的图样没有出来前。是最空闲的时间。晚饭后,就会早早约上芳和娟。
祠堂里祖宗的牌位已移到新祠堂,只有灰尘依然勾勒着它们曾经的地位,以及子孙后代的虔诚。蜘蛛网东一张,西一张,象布满陷阱,要把门外夕阳最后的光亮都罩成黑夜的晚餐。大人说蜘蛛丝进了喉咙就会变哑。于是我们一到祠堂,心情再激动,满脸雀跃,口却依然死死合着,直到把蜘蛛网清理干净才敢出声。这情形十足地下党接头。
清理完蜘蛛网,我们三个就会倒在祠堂里的稻草堆上,有时稻草堆得不很高,我们就爬上顶部。
孩儿心事就无遮无拦地泼洒出来。
把班上每一个同学拿出来评点一翻,哪个好,哪个坏,哪个头上生虱,哪个男生偷看女生多少眼……
然后说家里。我们那个村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女孩子很少读完小学的,都是能认字了就回家做家庭小工业,一个女儿就是一棵摇钱树,摇出贫穷乡村一间间新房,雕粱画柱的房子里啊,埋葬多少女孩对知识的渴望。
于是我们约定即使谁没书读了,也一定要来这聚会。
祠堂是我们的乐土,却装载很多过早的忧伤。
三年级,芳就辍学了。那天一放学我和娟等不及回家就向祠堂跑,我们的脚步就是信号。没一会芳就来了,看到我们的书包,她的泪水就哗哗而下,一直到分手,她的脸上都是一把一把的水。
芳哭,娟也哭,因为她家里也正拿芳为例子说服她辍学。我是最幸福的,因为父亲在遥远的某个县城,见过世面,虽然艰难却表态只要我们学习好就让我们一直读下去。可是如果两个最要好的朋友都不读书了,读书对于我又有多少乐趣呢。想到这我也哇哇大哭起来。芳和娟反过来安慰我,说别的同学也可以做朋友。我说,我不要,你们不读书我也不读!后来三个人抱成一团哭得天昏地暗。
一上四年级,娟就没上学,看到娟的座位空着,我书包没放下就往外走。
后来是妈妈拿着棍子把我打回去的。
没多久爸爸把我带到现在的县城。老地方就和两个好友的泪眼一起锁在记忆里。
十几年后,刚参加工作不久,我回了趟家乡。芳和娟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看着她们过早凋零的样子,我的心突然很空,隐隐作痛。旧祠堂已不存在,变成一间大工厂。只有夜晚的夕阳还一样没有遗忘那里曾经的门口,来回寻找着,象要找回那一张张的蜘蛛网。
十几年的时间,对于一个人确实是不短。她们送我出村的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声,仿佛回到祠堂抱头痛哭的岁月。没想到,我们变成这么不同的两种人。芳说了这一句就掉头走了,我想她是不愿我十几年后难得回来一趟,还看她的泪眼。
娟说,芳已生了三个女儿,不知什么时候能生个儿子,只有生了儿子她才能在夫家在村人面前抬起头。
看着芳过早沧桑的背影,我仿佛看到祠堂那空空的牌位上,灰尘又添了几层。
因为童年已经历离别,我似乎比别的孩子早熟。来到陌生的县城,语言不通更造就隔阂。小学四五年级我象一个茧,借着微弱的光看世界,心却藏成沉沉的睡梦。
上了初中依然是个内向的人。后来换了同桌,也是一个叫娟的女子,她活泼、调皮,慢慢地我也开始转变。我又有了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娟,一个叫敏。我们三个都是语文尖子,所以得到当班主任的语文老师特别的偏爱。下午第三节自习课总被额外批准到后山自习。所以每到第二节下课,好动的娟就会立即跟着老师屁股请假去,然后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严肃着脸回到课室。我们一看没戏,失望表情没上脸她就已笑开了,然后眨眼低声:“老地方!”
老地方是学校后山的一个小山谷,长着长长的软草,每次我们一到就扔下书,先在草上滚起来,活象野猴子。玩够闹够,时间就差不多了,拿起书装模作样大声读几首诗,或某篇课文的章节,然后就蹦蹦跳跳回家。有时候,谁从父母那骗到几元钱就买了零食,又玩又吃就连书都没时间翻了。
初三下学期,我们发誓要考上在读学校的高中。这是全县最好的高中。我们都通过班主任办了内宿。于是去老地方的频率就更高了。升高中考试前,正是山华李上市的季节,我们几个常把省下的吃饭钱买李子。一放学就左手一本书,右手一袋李子,跑到后山,李子吃完,书还没看,就到晚修时间,直接从后山往课室赶,老师为此常在全班面前拿我们作勤学上进榜样宣传,每逢这种时候,我们三个会互相挤眼睛,哧开快被李子酸掉的牙齿苦笑。
升高考试,娟和敏都没考上。告别的晚上,老地方第一次没有笑声。
童年、少女时代那些老地方都褪化成淡淡的思念,和那青葱的岁月一起封存。而恋爱季节的老地方,却是烙在生命里,永远不会褪色。
那是经历过无数风雨后的一场恋爱。有着四个老地方,每一处都有说不完的故事,无法为人道的心动。
枫叶谷。
第一次踏足的时候,就以历尽沧桑的红枫迎接我们。所以,即使以后它还有青葱,还有秋月,还有布满山道,装点我无数日子的野菊,我依然记住它沧桑的那抹红色。感激它曾经燃烧起我决然的信心。
白天去,晚上去,有风时去,有雨时也去。枫叶谷的每一寸肌肤恐怕都沾过我轻轻的足音。特别是月色无扰的秋夜,站在山顶,月色满满地洒在山坡,城镇被推得很远。撒开长裙,坐落一山虫鸣,彼此握住手,什么话也不说,一个晚上却都有了诗意与美丽。
曾经带着一串纸鹤,挂在你的车头,看风掀动心中对你的承诺。
曾经跪落荒草夕阳,为你祈祷,因为你开着坏了的车,冲下陡峭的山坡。真后悔没有坐在车上,和你共同承担那份风险。
曾经为你剥开你生命中第一枚山竹,记录你惊诧的眼神,还有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如我们当时的心境。
……
枫叶谷,一个再也上不到顶的山谷,我只能从记忆中抬头仰望你曾经的风姿,以及寂寞老去的故事。
荆棘长廊
荆棘是凶狠的,任你如何娇柔,温顺,它都要在你裸露的皮肤上留下爪痕,可张牙舞爪的它依然抵挡不住春的柔情,在第一阵春风里就开出一溪的洁白,如无数初生的蝴蝶从天降落。我有幸看到这一场花事,从此眷恋,直到烟消云散。
聚散离合总是太多,总是措手不及。当空空的长廊,响着隆隆的机器声,我的心突然找不到回归的路,我想春天的心也一样疼痛过了。
大庙峡
一方被遗弃的风景,认真地把每个春天染红。三月的雨里,我们静静相对,我听你远古的足音和舟橹,你听我们讲不完的私语。习惯了你的寂静,回到城市中,我总有说不出的恐慌,在人群中一次次想要逃离投奔了你去。
看着你脚下的水肥了瘦,瘦了肥,看着你满山杜鹃日渐凋零。阻止不了掠杀的手,只能捧住你的疼痛,希望春天的雨露把你伤口舔好。如果可以,把我的生命张成帘,遮挡住,让你再安然沉睡一百年。
不忍看你衰老的模样,也不忍你看我的,所以我不再去惊扰你。就这样相忘于风雨中,好吗?如果遗忘是最好的成全,会有再遇的缘分,在时光的旅途中。
石联
一条溪水,清清浅浅,大大方方。
有沙沉落,有鱼怡然。
在圆滑的石头上,我走过了徘徊的岁月;在茂盛的树丛中,我寻找到射落的箭;在曲折的山道上,我领略了颠簸的意义……
我还从那里的蜂农手中买了一罐蜜糖,让心中的甜蜜从口里开出花,然后才藏到深处。
夏天的夜晚,萤火虫的盛会是我向往的聚会。张开手,星星就落在手中,光亮原来可以握紧,还有什么奇迹不可以创造呢?我坚定了童话的方向。
回首,石联,以最大的柔情给我最大的力量。以最崎岖的山路磨砺我最无力的脚步。
老地方,记录我的成长。
老地方,盛开我的爱情。
老地方,今生携带的印记,来生相认的凭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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