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从未谈过恋爱，我可以发誓。

我可以想象得出他是怎样左手提着大包衣服，右手挂着被褥站在九月的校园里，他肯定会大声说：我是大学生了！”

王北的性格是那样的敏感、细腻、脆弱、善于体会、善于交流、感慨多多，他又是那样的乐观、积极、向上、肯干、富有同情心，我有时很怀疑这两种迥然不同的性格是怎样集中到他一人身上的。当然，这些都是我在日后的相处中总结得出的结论，更要命的是他的诗人缺点：孤僻（虽说他很有人缘）、自尊、自以为是、情感反复无常、容易走极端。而象贪吃、爱玩、多心、贪图享受、很有点脾气在他诗人缺点的比较下，都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起初的记忆是没有形象的，但在我看到他的第一天，我们之间就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似乎是默契吧，在经过几次长谈之后，我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可以倾心相与的挚友，我想起鲁迅先生写给瞿秋白的那副对联：“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并且我信他也是。

王北在班上挺讨人喜欢的，讲究礼节，做事勤勉。

“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他说：“我很散漫的，那才是我的个性，我的本来面目。”

"那不就是说，你现在是在装模做样吗？”

“这是个性对集体的牺牲，很高尚的，个人服从集体，这不高尚啊。

“我喜欢浪漫，”王北说：“我不喜欢太实际，这日子本来就太实际了。当然，大部分人都会说自己不喜欢太实际，但这要看是不是叶公好龙，不要真到了火车开过来了，就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绑在站台的柱子上，比如……哈，不说了。”

我知道他在故意说我，但我并不想与他争论，与他相识虽说才三个星期，我已经归纳出了一条与他交谈的“经验”??他说什么你要显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因为但凡一个话题，他谈起来都很投入，都很认真，并且都似乎准备掰开了揉碎了，打算和你进行热烈的讨论，继而打算和你展开辩论。你如果不是洗耳恭听的样子，对他岂不意味着是一种大不敬么？而你如果没有情绪谈，那么你千万别插话，别对他的话提出疑义，你一提出疑义，他就可能会将你扯进某一个话题的“深渊”里去，使你难以自拔，不管那话题有没有多谈的意思，也不管你是否情愿，但你别以为他是乱侃，他很聪明，而且对问题有一种近乎积极的睿智和敏锐，也就是说，他看问题非常准确，让你不得不信服，但他总是摆出一副很有自信的样子，这会让你觉得不舒服，所以我宁愿认为这是他读书读多了的缘故。

我们是不是正在变得越来越功利实际了呢？王北说，越来越少浪漫了，童心也越来越少了，我们在日益成为环境的工具，学业的符号，我们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已经仅仅放在是否为别人所接受上了，越来越没有个性了……

我喜欢想些诗情画意的事情，王北说，就算一时办不到，想一想也是很过瘾的，我有很多自己想做的事一直没做，整天做的好象都是自己不想做的，所以，我总有一种生活老是没正式开始的感觉。“什么才是生活正式开始？”我问他。我也不知道，王北说，但我有这种感觉，肯定有一种生活，他不是我现在这种样子，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

直到有一天，王北遇到了晓美。

现在回忆起来，我仍可以清晰地记起那一天晚上，他是用怎样一种激动的不能自持的腔调和我叙述他见到晓美的那一刻。

“我真的从没见过这么圆润柔和、明亮玉洁的腔庞，”王北说：“从没见过这么清澈温柔、恬静水灵的眼睛，从未见过这么清亮孤傲、小巧精致的鼻子，从未见过这么红得适度、厚薄得当的嘴唇，还有那微翘的下巴尖上托着的一丝俏皮，以及那如果在沉醉中尽情仰起会欣长更圣洁的脖子……脖子之下，她款款而来……”

“真的，我从未见过！”王北说。

那一瞬间我晕晕的，伸手试试他的额头，“你没事吧。”而王北却不再答话，一个人静静站在窗前，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宁静眼神凝望着夜空上挂着的月亮。夜空也是宁静的，圣洁的月亮也在明亮地凝望着王北。就是在这一刻，我们的王北爱上了晓美。

一个人心中有爱是藏不住的。王北后来告诉我：“爱一个人就是要让她知道，就象朱丽叶希望罗密欧前来幽会一样，她就要告诉他自己卧室的窗子下面长满了可以攀缘的常青藤。”也许是爱情来得太迅猛，王北显得措手不及，有一种承受不了的感觉，就象糖吃多了会牙疼，王北就这样疯狂地陷入情网不能自拔，可又道听途说她已有男友，王北用一百种理由劝自己放弃，可总有第一百零一种力量把他不由分说送回晓美身边，从王北身上，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不可抗拒。

晓美是那种属于懂事、随和、明白事理，很招男性疼爱的女孩，她身上透露出来的清纯、可爱、浑身散发的青春气息吸引着男生们仰慕的目光。但晓美的情商似乎开发的比较晚，自己并不知道她魅力的分值。可我觉得她实在还应该有些特别之处，才配承受王北如此分量的爱。

最肤浅的爱情往往用最深沉的方式表达出来，最深沉的爱情往往用最肤浅的方式表达出来。当时的我并未意识到王北的爱竟是如此的深沉。王北打算给晓美写信，我严肃地指出：现在求爱谁还用情书。听了我的话，王北看着我，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然后一字一句说：“情书的作用就在于用美丽的语言把自己的感情包装起来送给对方。”

王北的信写的很好，字也相当漂亮，所谈之事幽默风趣，还不乏人生哲理，并且没有半点的挑逗和献殷勤，我不知道晓美看到信时会产生一些什么想法，但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如果一个女人吃不准要不要接受一个男人的爱，那么她势必选择拒绝。于是，我们的王北失恋了。

王北这个人就是这样本色，既掌握不好循序渐进的分寸，还不晓得如何放电，他只知道一个劲的燃烧自己，烧的一往情深又痛苦不堪，他根本不善于处理爱情的问题，那一大堆痛苦唿隆一声便端到了晓美面前，晓美懵了，仿佛不分青红皂白地挨了一巴掌，脸上滚烫滚烫，火辣辣的，可看到王北的样子更恐怖，犹如这一巴掌打的却又是他，伤害的体无完肤，人已经苦恼的不成样子了。

只记得那天晚上王北拉我出去喝酒，我们说了好多话，现在大多已不记得了，唯一给我留下清晰印象的，就是我郑重的告诉他：“王北，你失恋了！”王北喃喃道：“我根本就从未恋爱过，何来失恋，我充其量是单恋罢了。”我愣住了，其实他说的何尝不是我心中所想呢，只是我怕说出来会伤害他，并未想象到王北竟能如此勇敢地面对自己失败的情感。

“我真的很喜欢她，你想啊，”王北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与千万人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是不是很奇妙！我一直在寻找理想的爱情，但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在最初的时刻打动了我，而且越来越深的打动。”王北很坚定的看着我。

王北一如既往地对待晓美。为此，他付出了很多，甚至可以说付出太多了，有时候他也后悔，但后悔的念头转眼就过去了，他告诉我：“任何的付出都会得到回报，用不着后悔的！”

而女孩子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向来是毫不留情的，晓美似乎天生就习惯对王北冷漠，不管王北为她做什么，她都持无所谓的态度。这让王北感到很痛苦，很无奈。王北思量着自己为什么一直不能走进晓美的心。他问我：“是方法不对吗?”我回答他：“爱永远不是一个技巧问题，重要的是一颗老老实实的心！”王北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最后的摊牌选在学校一条少有人走的小路上，王北后来告诉我，那天天又黑又冷，昏暗的路灯把他俩的影子投的悠长悠长。在王北再一次追问为什么不能接受他时，晓美告诉他：“爱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同样，不爱一个人也是……”，晓美半背着他，使王北只能看见她的侧面，眼下她的表情比平时更严肃，鬓发低覆在额头上，纤细的鼻翼执拗地颤动着，丰满的嘴唇紧闭。“难道连爱你的机会都不给吗?”王北不死心。晓美不回话，低下了头，双眉蹙的更紧，好似要在眉毛底下藏起她那对黑色的眼睛。

谁也不知道王北内心是如何的困惑、忧伤和渴望。于是王北就想这世上是不是会有一个什么人等着他，那个人一定与他同样呼吸，也同样渴望。但那个人却不是晓美。王北真的伤心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选择顺其自然，也许是最佳选择。”

或许我更能明白晓美的想法：守住了自己也许会错过些什么，但却不会失去什么。

一个人受到的伤痛不是他之外的任何人能想到的。可是那时的我，并未曾有这样睿智的认识。

在我看来，只短短几天，王北就似乎把自己从晓美的思恋中解脱出来了，他说：“我认为恋爱是可遇不可求的。并引用诗人徐志摩的恋爱观‘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我很高兴我这样昏头昏脑，这说明我还年轻。并且，这样可以使我成为一个快乐的单身汉。”王北总是能及时发现处境的优越性，这就是王北与众不同的地方。

王北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在各个方面都有出色的地方，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但他似乎天生就比别人来的敏感，他的感情丰富细腻但却总有点不切实际，这使他在个人问题上遭到挫败。而他又极爱容貌美丽的女孩，我以为他并不是如人们常说的那样，自视太高，不自量力，而是天生喜爱美好的东西，他喜欢的女孩不仅形象妩媚，性情也都纯真，甚是美好，实在是很有审美的眼光。他对他所爱的女孩始终是持尊重的态度，甚至是崇拜的态度。我想，大约这也是他之所以挫败的原因之一。这使他表现的无所作为，女孩子往往喜欢男性积极进取，甚至是粗暴无礼也无妨，这可以证明她对他的吸引力，而他却温文尔雅，欣赏多于行动，但恋爱上的挫败并没有使他有所失态，他依然宽仁待人，心情平和，他是一个理性的人，可惜这种优质缺乏个性的光彩，它显得平淡无奇，理性的魅力是埋藏很深的魅力，这种资质不容易觉察，但它却能给人以感染。我想，这就是他特别有人缘的道理吧。他总是温和、谦让，而没有人会因此而轻视他，不把他当回事，哪怕他在恋爱上有了这些败迹，也依然不影响他在同学们心中的份量，这是一种健全的人格，只是机会有限，难有知遇。我想只有我们真正认识了生活之后，才能懂得王北，才能感觉出王北的品质。

男人对于爱是很难一下子忘怀的。渐渐我发现王北独处的时间长了，也不常说话了，他为什么默然不语？为什么有一种女人般幽怨的眼神？是什么给了他敏感、忧郁和沉闷的气质？爱情是要人变得愈来愈敏感深邃啊！有时和王北一起在校园漫步，偶尔遇见晓美，王北就会手足无措，然后顾左右而言他。我打笑他，于是王北告诉我他见到晓美的感觉。

那种感觉有点象六年前我16岁，王北说，在路上遇见暗恋已久的她，我知道那个时候她有时会出现在这条路上，我总是提前溜出来，故意骑着车在附近绕圈子，头抬的高高的，但要留意，不要让风吹乱了头发，心里慢慢想着，是不是就在这里会遇到，是不是就在这一秒钟？终于遇到时，我紧张的差点摔下车，但是我屏住气，尽量保持面无表情从她身边过去了，从眼角余光瞥见她愣了一下，令我喜不自胜，从她那微一迟疑的样子，编想出许多深情的告白。

唉！不论男人或者女人，在他们不爱的人面前都一样的潇洒，而一旦面对深爱的人，我们都束手无策。过去的，原来是永远也不会过去的，所有的与青春相联系的一切，都会在心的最深处闪现。

王北就是这样，他对一个女孩的爱情沉默却持久，他对自己对别人没有任何掩饰和伪装。他看过去非常坚强，可是他的温柔和痛苦、脆弱和忍耐都让人感动，因为他真诚。我觉得他是在这爱里试图理解自己，试图寻找自己，寻找一种只能通过爱来找到的东西。只是命运捉弄，真心不被珍惜，我还是以为他是很严肃的人。

就情感来说，每个人都有一种不同的体验方式，有热烈如火的，有清澈如水的，有多彩斑斓而短暂的，有海市蜃楼美丽虚幻的，有滴水穿石固执而感动至深的……尽管这世上的爱情有这么多，总的来说，只要你是曾经真心投入的，那么每一种体验方式都会给你刻骨铭心的感觉。王北的爱情，不考虑最后自己会得到什么，他爱了就爱了，没想到爱了以后会怎样，也许他的爱情并不是想得到什么，而是陶醉在爱一个人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眩目迷人，使得他深陷其中无力自拔，看着王北就像秋海棠一样慢慢枯萎，我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

“王北，你不要太理想了，理想是书上的事情，生活中是没有的，你不能老是在树上悬挂着，你要现实一些。”王北不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拿眼睛看我。

“你不要太悲观了。”我说。

“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王北引用尼采的话回答。

接着王北向我坦言了他对晓美的爱情。

我不明白，为什么晓美就不能感觉到我的心呢？王北说，每天我都活在对她的想念里，象做梦般。你知道白天做梦的感觉吗？在你并没有入睡的时候，你却生活在梦里，双脚踩下的每一步，都有些飘飘的，我常常要在没人的时候问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虚无的梦？现在我已不再幻想遇到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那种爱情，我想那只是编造出来的，或者说只有特别幸运的人才能得到，原先我认为自己是个幸运者，如今却发现不是。爱情就是这种只需一次消费就大大贬值的东西。

我们的王北还没有真正的趟过爱情这条河，便对爱情失望的一塌糊涂了。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王北说，比一辈子想的都多，说实话我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从来不能把握自己的生活，我已经决定不再爱她了，可我做不到！

“王北，”我说：“一个人不应该在爱中受伤，就失去爱的勇气，一个人也不应该因为爱的痛苦，就失去承担的心，在风中跌倒，在爱中流泪，这都是人生不可避免的旅程，如果我们在每一段旅程都能不失去真爱的勇气、美好的追求，这一切不也都有深刻的意义吗？如果一个人一生没有这样死去活来的去爱一个人，那他一定是太没内容了。其实大家都很羡慕你，羡慕你能遭遇到这样深刻而无悔的爱情，可以用一生来怀念。”

“怀念？”王北苦笑：“怀念之所以显得美好，是因为那都是过去式了，而过去的东西是无法伤害我们的。”

感情是有毒牙的，王北说，我不是感情上一点也不要求回报的人，对任何一个我为之付出爱或喜欢的人我都希望她能有所回报，我真是不知道我现在对她的感情是否可以算是爱，但现在我还爱她吗？或者对她的想念仅仅是一种惯性，我有时都搞不懂自己是不是仍在爱着她，还是我被自己对她那份真诚感情所打动了，我和她一开始就注定这是一个错误，她在我爱恋倾慕的感情里，早已被刻画渲染成一个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偶像，而不是一个真实生动可亲可近的爱人！

“这个世界上的许多问题是无法用“对”或者“错”来回答的，不能说你爱晓美是正确或者错误，”我顿了顿：“而且，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王北愣愣的看着我，长叹一口气，然后感慨一句：

“人生中的许多错误，如果你不去犯的话，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呀！”

我们不再说话，窗外是无尽的黑夜，相聚变的短暂，永恒的是睡着的太阳、醒着的月光和寒光四射的星。

本文已被编辑[七月友小虎]于2007-6-30 17:21:19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