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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陨星康慨

发表于-2007年06月30日 中午1:33评论-0条

夜幕下的陨星

康慨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翻阅旧作,看到这篇旧文,朋友的音容笑貌宛如昨日,但景物依旧,人已物化,悲何以堪!)

陨星,转瞬即逝,却闪射出耀眼的光芒。

天色灰蒙蒙的首都,乍暖还寒。光秃的白杨树,在寒风中索索作响。除了高速运转的宣传机器之外,似乎一切都处在沉寂、凝滞之中。总理逝世而引起的悲痛仍在延续着,撕揪着人们的心……

天安门广场任清冷的风吹着;纪念碑耸向寒风翻滾的天空。

4月7日之后,在北京,凡清明节前后到过天安门的人,哪时哪刻都要登记,交代;送过花圈抄过诗词的更要坦白交代。被江青一手提拔起來的北京市公安局长刘传新杀气腾腾地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可以不用逮捕证!”

广场四周布满了便衣,只要你敢步入广场献只花圈,贴张诗词,立刻就从黑影里窜出几十条好汉,口里高喊“抓流氓”,毒打一顿之后抓走。

偏偏有向虎口埒须的人!

1976年4月10日晨5时许,有一个身穿蓝棉袄的青年,手里持着一只一尺方圆的小花圈,急歩走向纪念碑前。当他把花圈端端正正摆在纪念碑底座时,他的四周巳围满了便衣。对这种突袭,他显然没有心理上的准备。他还没有反应过來,这些民兵模样的汉子把他一阵拳打脚踢之后,脱去他的棉衣,包住了他的头,把他塞进了吉普车。这一连串动作是如此快捷,好象训练有素。人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吉普车巳无影无踪了。

青年被抓进公安局,衣服被剥光,換上了囚犯的黑袄黑袴。

“你呌什么名字?”“悼总理。”啪,一记耳光。“为什么要打人?”青年抗议道。“打你这个坏人,你是反革命!”啪,又是一记耳光。青年的头被按下,手臂被反扭,被推搡……青年被关进了小号子。第一次预审没有成功。十天以后,当晚8时至9时45分,进行了第二次预审。预审员和记录员都换了。他们呌青年坐下。

“你呌郑心斎?”“是的。”“你从湖滨农场來?”“是的。”“你來北京有什么目的?什么打算?”“悼念总理,这也有罪吗?”“你为什么替邓小平的唯生产力论辩护?”“我认为邓小平说的没错,他抓整顿以来,工农业生产明显地上去了,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谈来谈去,预审员得出了如下结论:郑心斎纯属思想问题,构不成犯罪。上头大为恼火,说这个预审员严重右倾,撤职反省,派了新的审判员。

又一次审判开始了。新的审判员一上来就声色俱厉地质问郑心斎:“你攻击中央文革,就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就是反党,就是反革命行为!”“我不知道无产阶级司令部里都是些什么人?”“你不要演戏了,我们早就掌握你的材料。你在农场一贯反改造,思想顽固透顶,吹捧刘少奇邓小平,攻击中央首长。”“我攻击中央哪个首长?”“中央首长都被你攻击遍了!”“你刚才还说我吹捧刘少奇邓小平?”郑心斎的玩世感又上来了。审判室出现了审判员张口结舌的尴尬局面。审判员恼羞成怒地咆哮道:“郑心斎思想反动透顶,死不认罪!”“我没有罪,认什么罪?”最后,审判员无力地说:“写一份认罪书交上来。”呌记录员监视他写,自己拂袖而去。

郑心斎在受审过程中,发现那位伏案记录的女公安员的目光,似乎含着同情的眼神在注视他。他的感觉没有错,在铁窗之中,也有与他思想贯通的人。女记录员悄悄对他说:“给家里写封信吧,这种机会以后不会有了。”郑心斎观察到这位记录员确实是诚恳的,便简略地书信一封给武汉的母亲。“你写个地址,我给你寄走,你放心好了。保养好身体,少说话,装哑巴。”感激的热泪溢满郑心斎的眼眶,这位女记录员同志式的态度,犹如春风般吹拂着他冰冷的心,他多么想和她热烈地握手呀!

郑心斎只告诉母亲他在北京,呌她安心在家颐养天年。是那位女公安,她在信笺上加了一句,呌她來北京接见儿子。凭她的经验,这类“案犯”的审讯后果很难预料吉凶。可是,她哪知道,郑母至死也末能见到儿子一面。

郑心斎要递解到监狱去了,这是“罪行”升级的预兆。就在他坐着“闷罐子”囚车开出公安局大门外时,囚车忽然紧急刹车,尖利刺耳的刹车声震颤着他的心,囚车似乎碰撞了什么人。他在囚车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一会儿,囚车便开走了。郑心斎被关在一间小黑屋里,他的双手日夜反铐着,还有两个刑事犯看管他。他吃没法吃,睡没法睡,三十来岁的小伙子,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幸而无法禁锢他的大脑,他的眼睛也可以自由注视铁窗外面风云的变幻……

一个撕裂人心的噩耗传来,中国人民敬爱的朱总司令去世了!郑心斎茫然地望着灰暗的灯光,任大颗的泪珠滴落。就在这天晩上,又提审郑心斎了。三个月来,他巳被提审了四五十次,每一次的提审,都加重了他的罪名。审讯员恐吓他道:“郑心斎,你再顽固下去,下场可悲!给你五分钟考虑后果。”五分钟后,忽拉拉拥进十几个人来,把他团团围住,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郑心斎,考虑好了吗?”“考虑好了,我要买只花圈,悼念朱老总。”“你就等着枪毙吧,不进棺材你是不掉泪的!”这一群人悻悻走出审讯室。在死亡面前,郑心斎也不肯低下他那倔強的头。第二天一早,监狱里闯进几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把郑心斎五花大绑,嘴巴塞紧一团棉絮。

两辆囚车风驰电掣地向市郊驶去。郑心斎眼望着前面一辆囚车上绑着的男犯背上扦着的斩牌,他的心反而安详下来了,只是略感遗憾,走得匆忙了点,没能给母亲留下几句话。他哪里知道,就在他递解出公安局时,他的慈毋已被辗死在那辆“闷罐子”囚车的车轮下了。郑心斎挺直腰杆,微昂起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心里吟诵: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囚车在一处小山包停下,那个男犯被押带到离郑心斎20米远处,被一枪击毙了。

原来郑心斎是带来陪斩的,企图以此打跨他的“反革命嚣张气焰”。但他们错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们永远也不理解追求真理者视死如归的思想境界!经过这次的陪斩,郑心斎更坚定了斗争的信念,他看到了对手的色厉内荏。但他也不愿意毫无意义地死去。世界上有哪一个无辜的人愿意含冤而死呢?在万马齐喑的日子里,识时务的人绝不会去写什么阐述观点之类的文字。可是郑心斎,这个老九身上的“臭”味促使他连夜写了十几页申诉书,还要求转呈毛主[xi]。他的要求必然遭到拒绝。这份申诉反而加速他的死亡。他在申诉书里陈述的观点,是“四人帮”最最忌恨的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建设。郑心斎被判处死刑。他们不按照法律程序,连十二天的上诉期也给剥夺掉。判刑的第二天上午就执刑了。

郑心斎倒下去了!他的骨灰盒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编号:0098。郑心斎枪决后的第二天,西方马克思的东方学生,现代中国的奠基人毛泽东主[xi]与世长辞!如果郑心斎迟两天判决,他还会写那份申诉吗?

1976·1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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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舞袖霓裳点评:

有许多为了理想而献身的人,为了挚爱而不顾一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