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回百折的条条小路如一张网铺展在乡村,靠南面山脚下的那条最显眼的青石路的尽头,连着一座青砖青瓦的四合院。在四合院的左面,五六株梅树在深秋的风中摇曳舞动。
顺着四合院的正面三级台阶拾级而上,推开两扇朱漆斑驳的大门,穿过宽敞的厅堂,便是一个很雅致的天井。天井四周的走廊边上,植满了盆花。阳光柔柔地从东方斜射进来,轻轻地披在一专心刺绣的年轻女子身上。她那一身蓝底白花的衣裙,掩饰不住她的秀逸。
她每一个飞针引线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似蝶扑花丛。再看绣架上的绣品,仙女离开了天宫,飘然降临在人间,一对翩翩起舞的蝴蝶灵动自然,月季花轰轰烈烈地开着,大蓬大蓬的红艳,与走廊上的盆花别无二样。右上面的几行小楷,质朴端雅,清丽工致。
当她抽出最后一针,绣品便已完成。她轻轻地把绣品从绣架上取下,缓缓起身,踩着细碎的脚步,进了西边的厢房。厢房的墙壁挂满了绣品,绣品上花儿含香带笑,鸟儿展翅飞翔,壮丽的山河、名胜古迹使人犹如身临其境,特别是那些舞动的人物绣,如婀娜的孔雀舞、优雅的荷花舞、轻盈活泼的采茶扑蝶舞、流动飘洒的长袖舞、曲折妩媚的水袖舞、万种风情的剧装舞,都纳于她的针下,栩栩如生,明洁清丽,纤尘不染。其构思之巧妙和绣艺之精湛,真是巧夺天工,令人拍案叫绝。
她便是当时湘南宋家坡有名的绣娘——宋玉洁。
一天,一自称唐彬的中年男子慕名而来,当他一踏进绣房,便被眼前的各种绣品深深地吸引了。良久,他似自言自语,又似对宋玉洁说:“所绣之物深得国画之墨趣,每幅皆以中国画为底,衬上相应的云山雾水、亭台楼阁、飞禽走兽,风格豪放,别具韵味。这种‘以针作画’的独特绣艺,真是‘绣花能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啊!”
宋玉洁浅笑道:“哪里,唐先生过奖了!”
最后,唐彬的眼睛盯着房间正面的那幅《桃源》绣屏,整幅绣品贯穿着一股内在的热情,有如山溪淙淙流出,使人感到有南方田园诗意的隽美,有那种清高和不食人间烟火的情味,具有很高的格调内涵和神韵。他的眼里放射出一种欣喜与折服之光。
唐彬说:“久闻绣娘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今日特来求购一幅绣品,还望绣娘首肯。”
宋玉洁朱唇轻启:“不知唐先生要所绣何物?”
唐彬品一口香茶,然后指着《桃源》说:“我看就这幅甚好。”
宋玉洁说:“但这幅已经有主了。”
唐彬说:“请绣娘依这幅重绣一幅便是。”
宋玉洁想了想,说:“既然唐先生中意这幅,我便依了唐先生。不过,因我还有好几幅绣品要先绣,您就只有等两个月后来取。”
唐彬高兴万分:“好,一言为定!”然后,起身告辞。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宋玉洁才开始绣唐彬的绣品。她细心地以青、黄、红、黑、白、绿、赭、紫、葱9类,用88种原色,染制成深浅不同的745种色彩。再专心地用碳化过的柳条把画描在白色绸缎上,然后取出那些色彩丰富的绣线,以手指劈线,劈至2开、4开、8开、16开等。线劈开后,就用这千丝万缕为墨,以针代笔,巧妙的运用一百多种针法进行画面还原。
半个月后,一幅以静、明、清、净、灵逸为特色的绣品便已完工。
在约定的日子里,唐彬和另一个中年男子来了。昨夜的一场雪为路面盖上了一层白白的棉被,他们踩着积雪前行,远远地望见宋玉洁戴着红色头巾站在家门前的梅树下,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她在绣这树梅花。
唐彬说:“绣娘不怕冷么?”
宋玉洁说:“当然怕冷,但为了能绣出梅的傲骨,只有面对它参悟。”唐彬和中年男子同时点头:“哦——”
宋玉洁把他们领进屋,当中年男子看到《桃园》那幅绣屏时,不免啧啧称赞。唐彬也不得不佩服这女子奇丽的绣艺。
只听唐彬对中年男子说:“您看,这幅绣屏可好?”
中年男子一个劲地含笑点头。
他们欢天喜地地携带了这幅绣品离去,宋玉洁送他们出门,然后又站在梅树下刺绣。
还没有走远的唐彬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对那中年男子说:“我就不信,这幅绣品那个东洋人会不喜欢,哈哈哈……”
这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传进了宋玉洁的耳朵里,她震惊万分:“你们站住!刚才说什么?”
唐彬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没说什么……”
“你们要把这幅绣品送给日本人?”宋玉洁的脸上写满愤怒。此时,她的眼前像放电影一样放映着日本人来镇上奸淫掠夺的场面:几年前的那个秋天,日本人来到村子上,见牲畜便抢,见女人便奸淫,更可恨的是,有的日本人用尖锐的刺刀挑起小孩,像耍杂技一样高举着,狂笑着……而她和母亲因父亲的掩护,躲进后面的那片山林才得以逃脱魔爪,可父亲却惨死在这群恶魔的枪下。后来,八路军经过几次激战,才使这一带恢复往昔的平静。
唐彬指着中年男子说:“你听错了,是我要把它送给我的这位朋友。”
宋玉洁脸一沉:“不成,我不买。”
唐彬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他当然知道日本人在中国人心中的地位。
宋玉洁面含温怒:“难道唐先生想成为千夫所指的汉奸?”
唐彬语塞,宋玉洁从他手里夺过那幅绣品,再也不理会他们,自顾自地刺绣。
同行的那个中年人很是不耐烦,大声说:“别不识抬举,把绣品拿来!”
宋玉洁充耳不闻,中年人吡牙咧嘴:“快拿来!不然,老子开枪了!”
宋玉洁冷冷地扫一眼正对着她的黑洞洞的枪口,不以为然。
中年汉子不由怒火中烧,手指一动,枪一张嘴,便对着绣娘的后背心吐出一声罪恶。绣娘的鲜血随子弹奔离胸口,随着片片落梅飞舞。倾刻间,雪地上,落红遍地,分不清哪是梅,哪是血。
再看绣娘,定格成了一个永恒的动作:飞针的手牵着长长的线,目不斜视地盯着绣架,裙裾翻飞,暗香浮动,精雅脱俗,似神似仙。
苍天在缓缓地西沉,浅浅淡淡的浮云犹如绣娘的魂,泊于沉默的宋家坡之中。
-全文完-
▷ 进入寒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