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苏晨色
就像现在落林凉的样子,穿着白色衬衫米色的休闲裤,站在对街空荡的广场上,斜目望着这边来往的车辆。
“其实,是看不见的,对吧。”
双目使命的少年落林凉这么对米苏苏说。
他如同所有盲人一样带着茶色的墨镜,双手插进两侧的口袋里摸索,像是抓住了很久以前丢掉的什么东西。泥水溅在裤脚上,变成一个个被烘干的小斑点。他突然朝着黑暗一片的街市微笑,然后终于发出声响。
直到整条街上剩我和路灯/裙衫上你的泪痕已变冷/路人别在看我/不是疯了/只是心好疼/我想我还不能离开/也许等等你就回来/
落林凉在唱一首很老的歌,老到她以为它不曾存在过。仿佛是林诗音坐在成串的珠帘后微笑的样子。又像是李寻欢独坐在庭院枯井边买醉的样子。飞刀生了锈,很久前剃掉的胡渣突然又冒了出来,在微醉的唇上肆意地生长。他似是一瞬苏醒,开始唱歌,路人别在看我/不是疯了/只是心好疼/我想我还不能离开/也许等等你就回来/
就像落林凉站在无人地广场突然哼歌的模样。歌声随着李寻欢开始苍老。苍老。
只似穿越了几个世纪,在轮回中脱下剑客的白衣,换上了休闲的衣料。他的长发骤然退减,最后变成标准的三七分。胡渣慢慢又缩回柔软的皮肤里。再不愿露出痕迹。他变回他年少的样子。
落林凉突然伸出手,恰好落在米苏苏刚蓄长的黑发上。
“怎么知道是我?”米苏苏敲敲他的脑袋。然后看见落林凉一如既往的笑容。手指在少年浓厚的发丝中露出端倪,在稀薄的空气中摩梭。
“因为太熟悉你的味道了。”落林凉说,“独一无二的。”
米苏苏突然感觉到一种似有若无的唯独,促膝而上。心里的某一个地方出现了一个缺口,似是许多被遗忘的往事不断翻滚,拼命地往外涌。
他们,在彼此的生命中遇见,从此独一无二。
落林凉顿了顿,拍拍发呆的米苏苏,“今天天空是什么颜色的?”他问。
“恩。”米苏苏歪头看了看,“灰色的。”
他说,“你从来不知晓,那种突然失去周遭一切色彩的感觉。就像是站在喧闹的街市,却听不见任何的声响。”
于是,一个人唱孤单的歌,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仅属于自己的声音。歌声在荒漠中徒儿发了芽,又一次开出寂寞的花朵。
说话的时候,落林凉摘下茶色的眼镜,米苏苏在他没有焦距的双目里看见了一种颜色,像极了尘埃的颜色。
落林凉很少提及他的失明,但米苏苏还是从邻居的议论中多少了解了些他的身世。譬如他富足的单亲,譬如他十九那年的车祸,譬如他温温的性格。
遇见落林凉的那一年,米苏苏十九岁,他二十一岁。那是她一天来到这个城市,带着大包的行李和对大学莫名的憧憬。
落林凉坐在小区喷泉边的长椅上,手指扣得咚咚响,却对米苏苏递过的纸条熟视无睹。
“请问,这个地址在哪里?”米苏苏又问了一遍。
“对不起,我看不见。”
落林凉的声音突兀而又清晰地传入左耳,进入大脑。仿佛某个惊奇的花朵突然重放。那是米苏苏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这个使命地少年。白布衬衫下纤细如女生的线条,骨骼分明。
“似雨路十七号。”
米苏苏把刚从对街墙上抄来的地址又报了一遍。“你能带我去么?我想租下那间房子。”
少年站起身,他伸出手,在他早已熟悉的黑暗中摸索。他的步伐在无人的梧桐树下趋行。米苏苏从长椅前绕到他的背后,随着呼吸微微的喘动。带着男生浓重的味道。
末了,他们停下一栋半旧不新的两层小楼前,周围都是些相似的层屋,显得平静的不被打扰。
使命的少年突然回过头,朝着米苏苏的方向轻轻笑。他说,“欢迎来到似雨路十七号。我是落林凉,你的房东。”
那是的米苏苏看见少年暗淡的双目,像是在安静地诉说着他对这个世界无声的渴望。
大学离似雨路很近,晚上米苏苏选修的仔细上到很晚。回去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翻钥匙,就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熟睡的生灵一样。
门锁突然被扭开,发挥咯吱的声响。米苏苏愣在原地,手指仍停留在背包里晃动的钥匙扣上。
“吓着了?”落林凉倚着门框,发觉半天没有东京,于是转身趋摸索客厅的吊灯开关。
一瞬仿佛回归白昼。米苏苏在刷白的灯光下看见了穿着白色棉织睡衣的少年,清晰的轮廓。像是坐在命运之轮两端的少面,彼此相望无言,时间的转轮却带着他们向同一个方向行驶。
“怎么还没睡?”米苏苏定了定,进屋倒了两杯苏打水,和他并肩坐在乳白色的沙发上。“失眠?”
“是啊。”落林凉点点头。米苏苏这才看清他蓬乱的头发,刚刚吹干的样子。“我已经有好久没有阅读了。”他说,“我能摸到这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却摸不到它们的灵魂。”
天蒙蒙亮的时候,米苏苏靠在落林凉的肩上毫无戒备的睡去。她能感觉到少年纤长的绕过沙发的质地落在她披肩的长发里,轻轻地摩梭。
他们整夜都在聊,聊生活,聊文学,聊色彩。十九岁前的落林凉喜欢白色,喜欢村上春树,喜欢多啦a梦。
米苏苏双腿盘在沙发上,给他念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某种情况下,命运这东西类似不断改变前进方向的局部沙尘暴。
落林凉安静地听,米苏苏看见他脸上坚毅和隐忍的面色。在他黑暗的世界里,漫无边际的寂寞与悲伤。她在门外,只能看见他的心房里最光亮的一抹血色。
米苏苏出门的时候,突然下棋细雨。微笑地,却又让人无法忽视它们绵绵不断的侵扰。
它们落在脸颊裸露的皮肤上上,落在浓厚的发丝里。少年的气息,突而加重,慢慢凝聚在头顶遮住了雨丝的伞上。
“落林凉!”米苏苏的声调让匆忙的行人也不免好奇地回望一眼,穿着薄睡衣的男孩撑着伞。
“你怎么找到我的?”米苏苏歪着头,望着他递过的外衣,接过。
“你忘了?你的身上有独一无二的味道。”落林凉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摸到她的手,扣在自己的十指之中,轻轻哈气,知道它们慢慢恢复肤色的红润。
其实米苏苏知道,幸好自己刚刚绕过一栋楼,如果再走过了一条街,落林凉一定无法找到自己的。他的双眼,把他禁锢再似雨路小小的牢笼里。
米苏苏突然想起前一夜的长谈,落林凉的话似是在耳边萦绕不去。
记忆里最后的色彩是病房墙壁上大片大片的白色,像雪一般干净。只是它们突然就定了格,从此从脑中消失,只剩下冷列的漆黑。莫名地冰凉。
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爱上了这失明的男子吧。
z大的秋末,依然能见到落叶满天的场景。米苏苏抱着大本的教科书,穿梭在教学楼间的小道上。
“是啊。听说是很帅的呢。”
“可惜大二那年的车祸了。”
“看不见吧。”
“……··”
米苏苏罗锅一群群围在一起的女生,隐约的话语不时跳入左耳。谁啊,米苏苏年个,能引起这样的轰动。
然后她看见了落林凉。
穿着细毛衫,站在小月身边的落林凉。如果那时的落林凉没有失明,他一定能看到米苏苏脸上突然绽放的笑容,秋末的日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带着丝丝的凉意。
“苏苏姐,你的手机忘带了。早上来了好几个电话。”小月负责落林凉的起居,从农村来的她虽然年纪不大。却很用心。“落哥哥非要送过来。”
米苏苏结果落林凉手里的手机,感激地站在他身边。“落林凉,今天,我们在外面玩吧。”
落林凉怔了怔,随即嘱咐小月先回去。挽着他胳膊的米苏苏似乎一下子忘记了他的盲疾,一路上兴奋的介绍着。
她说,“你看,你看。这是z大最大的雕塑。”
然后,她突然安静下来。
那些斑驳的色彩在泥土里疯狂地生长,把一切可以言喻的感觉包罗其中,于是剩下相对的他们默默无言。
“恩。我知道。是彩色的。”良久,落林凉才开口。
“学长。”
男孩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打断了米苏苏混乱的思绪。还有落林凉如沐春风
的笑容。
“学长,好久不见了。”连连走过来的男女生站在身边,一言一语的寒暄。
“恩。”落林凉努力地竖起耳朵,却在人群里听不见想听的声音。他顿了顿,伸出手,然后,突然搭上最左边呆呆站立的人的肩膀。外套上还留着未洗净的洗衣粉的味道。
“哎哟。”米苏苏一脸懊恼的拍拍他的手,“那么多人,你怎么又能找到我?”
落林凉不说话。他没有说,那种味道,像是在他的味觉的记忆里深深扎了根,伸出手就能够到。他也没有说,是喜欢上了那种味道,所以不由自主地去追逐。
“原来,你就是他们说的因伤退学的学长啊。”米苏苏拨开人群,“难怪知道,那雕塑是彩色的。”
纸巾上还残留着女孩特有的香味,带着微微的血腥。女孩微晃着左膝脸颊渗出疼痛的汗珠。
“明明我才是看不见的那一个啊。”落林凉扶着弯着腰的少女,右手用盲杖小心翼翼地探路。“怎么摔倒的是你啊?”
米苏苏半眯着眼,打量着这张俊秀的脸孔,如果不是失明的眼,会是多么清俊的男子啊。
她说不出来话,脸却又微熏起来。
“苏苏。”落晓从花坛的另一边绕过来,停在微笑的少年的面前。“还好吧?”
“恩。”
落林凉看不见他的模样,只能感觉到女孩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衫,那种力量,就像是生生用锁链把两人紧紧牵引在一起,无法分割。
“落晓。”米苏苏的手突然滑下,落在落林凉宽大的手掌里,然后翻转,握住少年温热的手。“这就是我说的,喜欢的男生。”
仿佛时间缓缓流过三人间的罅隙,没有人在说话。沉默在落林凉无神的双目里慢慢安静下来,他不知道,现在的米苏苏是怎样的表情。
而落晓,抬起头,又低下。他看见少女脸上的红晕和那种女生特有的羞涩。开朗如米苏苏这般,也在微凉的秋风里,散发出暧昧的气息。
“苏苏。”落林凉小心地为她揉着受伤的左膝,想起下午那场莫明其妙的相遇记忆里的米苏苏说,他是她喜欢的男生。话说的很轻。像羽毛被风吹起,轻轻扫过脸颊。“那个落晓,喜欢你吧。所以才要用我做挡箭牌?”
米苏苏突然松开扶着左膝的双手,耷拉在沙发的扶手上,不安地摩梭,擦出细小的汗粒。
她说,“我喜欢上一个男孩子。他认得我的味道,能在人群中找到我。”
我们在生命中遇见,从此独一无二·
“苏苏。”落林凉慌张地抽回放在她左膝上的手。眉心微微皱起,形成莫名的波澜。仿佛长久的寂寞被打碎,破裂成数不清的方块,每一块清清楚楚地映出米苏苏的脸。
沉默如慢性的毒药,冰冷地刺心地疼。
末了,她说,“苏苏,我是一个瞎子啊。”
落林凉垂着头,睫毛颤动着他的不安。米苏苏像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光点,某个午后迅速地出现,慢慢扩大。他仿佛看见了久违的色彩,看见她白皙的皮肤。
可是,他甚至不曾知道她的模样。
耳边传来的是女孩促膝嘤嘤的哭泣。小声地,绝望地,伴着无可奈何的话语。米苏苏推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她说,落林凉,你怎么可以,连爱人的勇气也没有?
也是仅仅是一双眼睛,仅仅是失去了世界的样子。有很多东西便被阻隔在外,沙尘暴不断的改变方向。他们慢慢地拥抱,然后,背道而驰。
落林凉她夺门而去的声音。茶几上的玻璃杯突然摔落在地,发出破碎的响声。他弯下腰,手指被碎渣扎出一道细小的伤口。
他叹了口气,对着门外的方向轻轻地说,
苏苏,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瞎子,怎么能照顾自己喜欢的女生呢。
米苏苏站在路中央,恍然失去了方向。心口里下了沙,慢慢埋葬了撕裂的伤口,落林凉的影子像是在刺眼的灯光里突然旋转。
左膝依旧疼痛不止。突然扭裂,米苏苏痛苦地蹲下身去,然后,她听见路人地尖叫和车轮与地面摩擦尖利的刹车声。
血从膝盖,小腿,手臂,嘴角咕咕地流出来。
却似乎没有疼痛。
米苏苏晃晃然看见落林凉在上空旋舞,他在云上笑,他在月下笑,笑到两鬓黑发微微地颤动。他着青衣,披长发,在落寞中笑地异常艳丽。
可是,林诗音,最终没有死在李寻欢的怀里。
米苏苏闭上眼,她想,落林凉,现在,我要,给你去爱人的勇气。
四个月后。
那是落林凉第一次看见米苏苏的样子,披着及肩的黑发。他伸出手,摸到她苍白的脸,微挺的鼻梁,上扬的嘴角。指尖感触的冰凉仿佛一潭死水,静静地,在开满百花的墓地,无声无息地延续。
“苏苏。”他低下头,翻开手中的书,轻声地念,某种情况下,命运这东西类似不断改变前进方向的局部沙尘暴。
他半膝跪在墓前,看着女孩的照片喃喃的低语。
苏苏,我能感觉眼睛里依然有你的味道。
我终于,看见喜欢的女生的样子。
苏苏,你给了我爱人的勇气,可是,现在,我要去爱谁呢。
我的记忆里只有你的味道。
我们在彼此的生命里遇见,从此,独一无二。
“恩。”落林凉歪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空是蓝色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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