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面对面洋溢

发表于-2007年06月28日 早上9:34评论-1条

“你找谁?…都跟你说了,我爸不在家。”

胖妞扯着嗓门在院子里尖叫,一副撒泼打滚的声调,老乔皱着眉头站起身朝外面看,只见胖妞手里举着变形金刚横在鱼缸前面,一个长头发的女人站在石榴树下,正眼巴巴的往屋里瞄呢。

意大利对德国踢得正激烈,老乔拿着遥控器直拍自己大腿,不耐烦的冲着外面喊:“胖妞子,别难为记者阿姨了,让她进来吧。

哐当一声,老乔屁股还没坐到沙发上,就听见了铁门发出的一声闷响。

老乔算不上球迷,只是像世界杯这样的全球赛事他才会关注,球场上的紧张兴奋加上呐喊尖叫,也能让他像喝了半斤‘老二’一样,即使失去世界也不可惜。

两队咬的很紧,随着裁判举起的一个接着一个的黄牌,场上的拉拉队一阵又一阵的骚动,老乔也又叹气又跺脚的,急得俩眼都直了,直到罚点球的时候,他才忙忙叨叨的满茶几摸烟。一转头,猛然发现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站在门边的阴影里正端详着他,他恍惚了一下,朝四处看了看,很不自在的拉了拉那件破了洞的大背心:“那个,坐吧。我这儿正看球呢,一会儿跟你聊啊。”老乔忙不叠的点上烟,猛嘬了一口,又随着场上的呐喊声,全神贯注的投入了比赛。

平时,老乔对付小报记者可有一套了,就是胖妞儿都会随口说出我爸不在家的瞎话。

防火、防盗、防记者,是老乔一直贯彻的方针,谁都知道他见着记者就装傻的本事,他不紧会装傻,还会胡扯,让你不知道他是没喝好还是正闹酒诈,反正没谁能正儿八经的采访过他。

长头发的女孩贴着单人沙发的边坐下了,她小心的看看电视看看老乔,迷离的眼神一闪一闪的,像是在搜索着什么。

天不算太热,偶尔有一丝丝风,屋里还是挺闷的,象是一缸缺氧的水。

意大利对德国,在经久不息的哨子声中散了场,兴奋的解说员还在赛场做着浪费唾沫的现场直播,老乔又撇了几眼球场里呐喊着窜动的球迷和飘动着的旗子,意犹未尽的目送着空荡荡的赛场。

大背心在老乔身上已经成了两种白色,羞答答的贴在肉上,他抽了大半只烟,举起茶杯又喝了一大气的茶,才转过头,勉强的朝长头发的姑娘笑了笑。

“你是哪儿的?”

“我是原野的,不,已经不干了。他们…炒了我,我在北京又没什么地方去。”

雨密密实实的下起来了,胖妞从邻居家打回来电话,说她还得跟远远玩一会儿兔子,还嘱咐老乔先吃点饼干,等她回来再煮饺子。

老乔大宝贝大胖妞的跟女儿酸了一阵才放下电话。

“吃饭了吗?”

女孩摇摇头。

老乔无可奈何的站起身,从冰箱里翻出巧克力,维化饼干、大白兔什么的,在茶几上摆了一堆,又给女孩儿到了一杯可乐。

雨没接没完的下着,老乔抽着烟,跟女孩儿面对面的坐着,女孩手里捧着杯子,怯生生的坐在那儿,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那女孩说自己叫钟琴琴,老乔脑子里迅速的闪过一张扎着一个马尾辫的苍白小脸,那是他小学时的同桌,叫什么琴琴他早就记不得了,只是她衣服上总是散发着的樟脑味,让他那些年的记忆都头昏脑胀的,那种气味让他联想到福尔马林,想到实验室里的白大褂,想到部队大院里迎接爱国卫士运动的来苏水,想到上午第三堂课时对面班正好晃着他眼睛的玻璃……

老乔迷瞪的像上课时开小差一样,他稀里糊涂的大脑仍然转悠在那些记忆里透不过气来,钟琴琴是谁他根本就不知道,跟自己面对面坐着的这个女孩也就是被这场暴雨和这个夜晚赶到他记忆里的一个符号,他对她笑笑,她就对他笑一笑,他不出声,她也默默的坐着。

老乔扒拉着茶几上散落的几个花生米,一个一个的往嘴里扔着,他心里也没个准谱儿,只是正赶上晓蓝出差了,那天钟琴琴就在老乔家坦然的住下了。

老乔是个老愤青,年轻的时候除了没怎么打过群架,其它的时髦都让他赶了。他跟肖琅琅都是部队大院的孩子,泡老莫,混冰场,那都是他们的长项,拿肖琅琅那个穿将校呢的老子的话说,也就是年代不同了,要不,像他们这样的,也就是上海滩上的瘪三,没点真本事!

也许肖琅琅那个穿将校呢的老子说的是对的,肖琅琅的诗只能在他们小圈子的朋友之间传着抄抄,老乔也一样,他爸妈都是军界文职官员,提起他就摇头,他老子对他的画的评价很肯定――那叫抽象?简直可以说是抽风,想怎么抡就怎么抡,一点都不懂艺术。

老乔永远都坚信自己会办个像样的展览给他们看。

老乔跟肖琅琅在社会上混了些年,俩人终于耐不住寂寞了,窜的了几个朋友,满世界凑了点钱,印起了《号角》,《号角》才出了几期,那本油印的,散发着地下室的霉味的诗画集,就悄悄的风靡了周围一片儿的学校。

老乔跟肖琅琅的大业才拉开战幕,肖琅琅穿着将校呢的老子就远见卓识的把他送到部队锻炼去了。那个春天,他牺牲在了边境线上。

老乔像一只掉了队的野狼,颓废得不能自己。

老乔家住的是一楼,自家在楼后面的围墙上开了个门,算是有了个几平米的小院。小院里还一本正经的种了一棵石榴,养了一缸鱼。

如果是从楼道走,就是大白天的也看不太清楚门牌,找老乔的人都知道沿着楼道里的酒瓶子走,转个弯,酒瓶子最密集的地方的那个门就是老乔家。偶尔走到了楼后头,只要见到那扇被砸的坑坑洼洼的小铁门,不用猜,那准是老乔家。那门上的‘记号’都是无数次‘行为艺术’的杰作,当然早就没人知道是出于谁手和使用的何种工具了。

老乔家进出的一般都是些人物,不是写诗的就是画画的要么就是搞什么‘鸟’研究的,都是精英,而且是精英里的精英。他们往老乔家来的时候却像是约好了的似的,手上拎的兜里揣的都是火力实足的‘老二’,至少也是燕京白牌。

晓蓝先爱上了浪漫派画家(在她看来,只要是画家,都是浪漫派的),接着就爱上了他眼睛里的那个世界,最后就不可避免的爱上了画家本人。

晓蓝根本就不象嫁给了老乔,更像是嫁给了一个酒窖。

晓蓝也拿老乔没什么办法,只要是不吐出胆汁来,她从来都装什么也没看见。其实,有文化的酒徒也喝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也是喝高了大声吵吵,骂人、摔酒瓶子、以及满大街乱窜。

晓蓝天天忙得象打仗一样,一早爬起来,胡噜一把脸就冲出家门,换上两趟大站快车,都得一个小时零点儿,才能赶到制作中心;除了为工作加班加点,回到家还得点灯熬油,收拾永远都东倒西歪的家具,洗那一水池子接着一水池子的脏碗,时不常的还得拿刷子刷刷有些沾脚的地。

直到胖妞出生,老乔的绘画都只是奋战在酒精的高度里的恍然若梦,象被一场大雨浸淫久了的废城墙一般荒芜着。

看着圈子里几个人改行倒腾名人字画,小小的发了一笔,老乔也来了精神,虽然他为了倒腾字画,通读了一遍又一遍的中国美术史,但是他东拼西凑来的钱还是接二连三的被一张又一张假画洗劫一空;老乔从此就象专家一样,见着谁给谁讲如何识别假画,说起来滔滔不绝,那气势就差把他上当受骗的经历改写一遍了。

一直到晓蓝出差回来,钟琴琴也没有想走的意思,老乔没办法,就把她安排到了一个朋友的空房子里去住了。

老乔突然变得鬼鬼祟祟的,晓蓝怀疑他有点酒精中毒或者是中风先兆什么的,她正疑惑着。

钟琴琴怀了孕,天天要死要活的逼着老乔离婚。

老乔这儿正琢磨着怎么跟晓蓝开口,他跟钟琴琴的事儿,就被他那个不露声色的遥控着他的妈从胖妞嘴里给套出来了。胖妞口传圣旨,把老乔传回了家。

老乔一踏进家门,他老妈就抬着抖的不停的手命令老乔跪下,老乔赖唧唧的蜷缩到了沙发上,死也不出声。

“你,赶紧给我把那个狐狸精弄的远远的,再让我听说你跟她在一起,你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

老乔哼哼唧唧的就溜了。

不就是一个女人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老乔靠在家门口的电线杆子上,深深的叹了口气。

大院里一排排的平房还是那么灰不溜秋的,跟他小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象蜘蛛网一样的电话线把头顶上的那一小片天弄得有些不堪入目,刚拆了一半的小礼堂象个恶梦似的,露着砖头瓦块断木头、破油毡,零零乱乱的象掩埋在光线里久久散不去的压抑,混合进一丝飘忽的记忆就显得特别悒郁和无奈。

两个二十年都没影了。

老乔猛吸了一口烟,吐着烟雾,支起脖子往平房与平房之间的巷子深处漂了一眼,眼睛已经湿了。

都过去了,不知不觉的就什么都没了……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干吗,是为了什么活着?该来的始终也没见着来,该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去,老乔恍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圈里跑着的猴子,上窜下跳了这么多年,什么爱情呀理想的,都是些黄粱美梦,都是它妈的扯淡。恍恍忽忽的这辈子已经交待的差不多了,活着除了耗钟点也没什么新鲜的了。

他老妈的话仍然在他心里腻歪着,脑子里嗡嗡的响个没完。

不就是找了个女人吗?老乔狠狠的揣了电线杆子一脚,又点了一支烟,急匆匆的走出了大院,在路边的超市里买了瓶老二,边走边喝,就像当年去找肖琅琅印《号角》时一样,大步流星的去了。

老乔消失了。晓蓝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他想干什么。

钟琴琴怀孕三个多月了,要是老乔就这么消失了,就等于跟她一了百了了,如果真的是那样,她也就没什么可想的了,把孩子做了,就当根本没认识过老乔这么个人,这件事儿也就算过去了。

可是,钟琴琴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明白,对她来说老乔就意味着一切,而她只能在从零到零的距离里挣扎,她本来就什么都不曾拥有,又从何放弃呢?

每一个女人都能成为一个战士,尤其是在她怀上那个男人的孩子时。

过了几天,老乔跟钟琴琴的一张占了半个版面的照片出现在了大街小巷的报摊上,一篇《我们正相爱》的长篇报道,以它五个版的恢弘气势,点点滴滴的讲述了一段纯真爱情。

——以爱的名义,她会原谅他所做的一切,正是因为爱,相爱的人才会继续等待……

小报被夹在报摊的绳子上,迎风飞扬着。

老乔东躲西藏了十来天,还是回到了钟琴琴身边。

钟琴琴用她的肚子迎来了人生第一次成功,她象一只金丝雀,高高的挂上了高枝,虽然迎来的都是冷嘲热讽的目光,但是,她硬梆梆的肚子足以抵挡一切。

老乔又玩上了德表。

经过酒精十年的浸泡,老乔的版画散发着六十度窖香的甘醇,再加上他的眼神明显不如从前了,刀法也显得有些笨拙,很多地方处理得都挺虚,就像画着的是一幅大写意,画着画着就画成了泼墨山水。

主要是钱催的,老乔不得不拉下脸来到处办展览,他焦头烂额的忙活着,小半年不知不觉的就过去了,已经有几家画廊开始收他的画了,展览也排到了第二年。

老乔喝着小酒,美不胜收的回想自己这半辈子。唉,容易吗?从热血青年到追求真理,由心灰意冷到颓废,再到起死回生;人生啊,真它妈的莫名其妙!

儿子才两岁,钟琴琴又怀了孕。

这真是老天帮忙啊,再生上个孩子,把个老东西收拾的服服帖帖的,艺术家夫人的头衔在自己头顶上稳稳的挂着……得,齐了!

钟琴琴依在老乔怀里撒着娇,又给老乔报了喜,老乔铁着脸把她推开了:“甭跟我这儿废话,赶紧上医院啊。”

钟琴琴久久的楞在那儿,泪眼朦胧的冲进了记忆中永恒着的那场暴雨。

2006年1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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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晴茜绮梦点评:

人生真是一场戏
让人无法不莫名地迷离
生活究竟该怎么继续
到底谁生活在谁的生命里
虽然是面对着面
也未必是真心相对
也许红尘就如同故事需要慢慢慢慢地继续

文章评论共[1]个
洋溢-评论

多谢编辑的点评,学习了,问好。at:2007年06月28日 中午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