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我足足有一根香烟的功夫,然后露出那种精神分裂症人才有的笑容说:“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我想上前去握他的手,可是伸出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却又缩了回来。难道这就是二十年前的他吗?是那个潇洒帅气的大学生,是我一个宿舍里住过四年的老同学?我看着他略含呆滞的目光,不由鼻子一酸,泪水滑落出眼眶……
二十多年前,我们一同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同一个和树木有关系的事业单位;那时侯的社会和现在不一样,理想还在人们的心中占有不可估量的位置。本来我们是学林业的,可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上无线电,而且竟然是那么的痴迷。我们平日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题总是和无线电有关系;不过他也真行,那时侯电视机还很少,就我们这个小单位还都没有一台电视机,他竟然自己鼓捣出一台来。
记得那是个星期天,大家都没有来单位,他叫上我去买了两根水管子和铁丝,然后就在我们住的那栋已经很破旧的房顶开始搭电视天线。当时好像天刮着大风,我们两个人可是没有少费功夫,最后总算弄好了,那天晚上我们就开始调试他安装的那台电视机,摆弄了鬼才晓得多长时间,最后还好,总算是弄出人影来。就那也把我俩高兴坏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单位总算是有电视机了。
那时侯不象现在的单位,人多的都没有事情做;他的这个爱好毕竟是业余的,所以也就只能在业余的时间里去做。经常我半夜起来,看见他在那里用小电焊不知道都在烧些什么。他平日里话语不多,属于性格很内向的那种人;就说我们相好那么多年了,在一起也是话语不多。因为那个时候无线电的产业在中国还不发达,所以在单位里,大家都想让他装上一台收音机,可是平日里他和同志们联系很少,大家所以都把我当成了一种桥梁。
不过他还真就是个好人,只要给他说,没有他不答应的。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单位里的人差不多都让他安装过收音机,只有一个人好像没有找过他,那就是比我们迟一年来到单位的小燕姑娘;她也是从学校里分配来的,性格很开朗,人也长的很漂亮;当时单位里也就我们三个年轻人。当时我的心里还在纳闷,为什么她就不来让给自己安装一台收音机呢。不过那时和今天差远了,我也就是有那么一点念头,很快也就淡漠了这件事情。
有一天我看见他装了一台粉颜色的收音机,很漂亮;放在自己的床头上;当时我还以为他是给自己搞的;可是当我问他的时候,没有想到他竟然脸红起来。要知道,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脸红呢。不过他也老实,说是给小燕装的。当时我问他为什么没有送,他说不好意思,还说让我去送。那可不行,我也是年轻人,怎么可以为他做这样的事情,再说了,小燕姑娘那么漂亮,谁能不动心呢。
不过没有过几天,他床头上的那台收音机不见了,我知道他已经送了出去。说来也怪,自从粉色的收音机不知去向之后,他也开始不知道去向了。开始只是礼拜天不见他的人影,后来发展到平常也是很晚才回宿舍。当时看到他每天朝气蓬勃的样子,我就知道他已经开始和小燕在热恋了。
当时我还真的很羡慕他;不过这样的情形好像没有多长时间,记忆中好像还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当时我还没有睡醒,就听见有人敲门;能是谁呢?我很不情愿的把门打开,看到是一个警察模样的人站在那里,他直接叫我的名字,说让我跟他去一趟派出所,去把他们接回来。这时我回头看他的床铺整整齐齐,才知道他昨天晚上没有回宿舍。
来到派出所,结果他和小燕都在那里;他们看到我都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原来是昨天晚上他们在河边拥抱接吻的时候被警察发现给带到这里来了。我知道了情况,就给人家警察把他们俩的事情说了;可是那个年代出了这样的事情还了得,人家不干,说非要通知单位领导,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所以让我担保先把人带回去。
现在觉起来都可笑,可是那个时候不一样啊,回单位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小燕姑娘在不停的用手绢搽着眼泪。本来就是这么一件事情,结果后来在单位引来了轩然大波;甚至于给了他们两个人处分,还落下个道德败坏的名声。小燕最后也被调离了我们单位,也不知道去了那里。
从这件事情以后,他就更不说话了;别看我们住在一间屋子里,有时候好些天也不说一句话。我当时觉得他心里不舒服,所以也就不去打扰他;不过有一天下午,公安局又来人了,说是有人反映他装收音机鼓动大家收听境外的华语电台。当时我就有些发蒙,什么事情怎么都让他给赶上了。我明明知道这是别人在瞎说,可是在那个年代里,那里能有会说清话的地方呢。就是这件事情,又把他折腾了好长时间,尽管最后什么也没有,可是这次事件对他的打击更大。
有天夜里,我正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他大声哭起来。当我刚准备起身劝他时,他又开始开怀大笑起来,而且神情已经发生变化,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当时我想,大概是因为连续的两件事情给他的心灵留下的打击太大,有些承受不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会好起来的。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象我想像的那样;最后他已经不能正常工作了;单位在无奈的情况下只好把他送进了一个军队开办的精神病院。
开始我还去看过他好几回;他总是给我说他根本就没有病,是有人想陷害他;而且说他在那里也是在上班。有一回他刚给我没有说两句话,就说自己要去上班了;结果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再后来人家大夫也不让我去了,说是象他这样的精神分裂症是要和发病时的环境分离开来,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恢复正常人的思维。但是就这样一过就整整的二十年了。最近人家医院说病人身体不好,不能再在医院里呆了,所以单位没有办法,给雇了个保姆进行管理。
几十年与世隔绝,他几乎还是停留在当初的那个年代里;在他的记忆里仍然还是那个年代里的画面。我去看他,他已经不能认识我了;不过当我报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竟然还能说出来那些年里的许多事情;更让人感到不解的是,当初他去住院时,他把自己的那些无线电元件和工具放在一个箱子里,现在竟然还能记起来箱子里都有什么,而且一丝不差。
他竟然还问起小燕,问起他送给小燕的那台收音机。最后他告诉我,他现在还要给同志们装收音机,让我把他的那些东西给拿过来。我照着他说的去办了,可是当年的饿许多东西已经不能用了;于是我就去市场上给他去寻找那些和古董差不多的半导体元件。东西已经很不值钱了,可是却很费劲,很难找。
他每天还是在“上班”,所以在“上班的”时间我是不能去的,因为那个时候他是不和我讲话的。看来他是把自己的记忆永远的留在了那个年代里。没过几天,他竟然装成了一台收音机,他让我送给领导,说领导最喜欢他装的收音机了。本来我想给他说明白的,因为那个我们当年的领导,也就是拿他和小燕的事情大做文章的领导,如今中风也都好几年了,别说听收音机,现在大小便都不知道,和个植物人区别不大。但是我转念一想,说明白又能怎么样呢,还是给朋友已经残缺的心中留点美好的东西吧。
他就是这样,过上几天就让我给单位他能记起名字的人送上一台收音机;我呢,也就很高兴的从他这里接过去;可是他总是这样来做,后来我实在是给他寻找不到那些老式的半导体元件了,于是我就开始把他装好的收音机又拆开来,当元件送给他。
有一天,他把装好的一台收音机送给我,说让我一定要送给小燕;同时他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块护身符,说这是他在医院的时候,小燕看他送给他的,现在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所以还给小燕,让她一生去幸福。当我把这两样东西接在手里的时候,再也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上前拉住他的手;可是他吃惊的看着我,问我为什么要掉眼泪?难道说我现在不幸福。
我不知道给他说什么,因为小燕在和我们分别之后不长的时间,就独自一人走上了不归之路。也许这个护身符就是小燕最后和他的永别;可是现在我什么也不能说,也没有办法去说,我能给他说什么呢?
我最后只能强装着高兴把他装好的收音机和护身符拿走了;尽管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为他完成这件事情,但是我不能让他已经对社会没有感觉的心再流血了。
既然是记忆,那么就留住吧,尽管已经不能在流动,那就让它永恒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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