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出这观点,估计立即会招来一顿口诛笔伐。骂者不外乎会搬出三点理由:一是猪八戒形态似猪,猪嘴想啃香唇,抱得美人归猪窝,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想美人们都住惯了香闺,谁肯受那委屈去蹲猪栏嘛;二是猪八戒既已阪依佛门,就该清心寡欲,不应猪心怀春。可他不但怀春,而且是四季怀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一天也不曾错过;三是猪八戒花心,见一个美女就要采一朵花,不符合情痴专一的标准。想你老猪一个,竟要走那韦小宝的桃花运,一人独占七个如花似玉的老婆,眼红者还不抓住他这样那样的猪病,连声说:呸、呸、呸。
这一“呸”可好,活生生将一个千古第一情痴给呸没了。冤哪!
要说,这八戒真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情痴。通观《西游记》全篇,八戒从悠哉游哉的做神仙到形容龌龊的做猪;从威风八面的做高老庄女婿到忍气吞声的做唐僧二弟子,都是一个“情”字惹来的祸。
从一开始,八戒的霉运就是那“情”字招来的。在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这八戒的前身天蓬元帅,因酒后戏嫦蛾,触犯天条,被贬下凡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做不成神仙倒也罢了,可这天蓬元帅被扔出南天门的刹那间,仍不知悔改,云里雾里之余,还想着他的嫦蛾仙子,致使重新投胎时,神魂颠倒,错投了猪胎,竟连人都没得做,只好做了畜牲。真是:满腹相思,换来横祸,怎一个“情”字了得。
然而,猪八戒触“情”字的霉头才刚刚开始。接下来,成了猪精的天蓬元帅喜欢上了高翠兰,费尽心思当上了高老庄的上门女婿。正得意之际,却撞上了随唐僧往西天取经的孙悟空,遭受猴子一番羞辱与戏耍后,一心想在高老庄和媳妇翠兰白头谐老的八戒,不得不做了唐僧的二弟子猪悟能,跟在猴子屁股后面,一万个不情愿的踏上了往西天取经的征程。临走时,痴心的老猪忘不了千叮咛万嘱咐,要翠兰等着他,直吓得那高翠兰躲在她爹高老庄主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此后,取经途中,猪八戒因这个“情”字,被孙猴子奚落,被妖精们诱骗,被女人们嘲笑的情景更是屡屡出现。且不论女儿国那貌似天仙的女皇帝,便是那白骨精和盘丝洞里的蜘蛛精,也趁机调笑了他一番。将个老猪折腾得是灰头鼠脸,狼狈不堪,在师父和师兄弟面前抬不起头来不说,更是留下了猪八戒进女儿国——看花了眼的笑话。唯如此,所以有人说这八戒是因为好色才遭此下场的,并非他爱上哪个女子的缘故。
真是这样么?
不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猪八戒也不例外,他喜欢美女,却尚不至于好色。倘若他真是仅仅只是好色而没有付出真情的话,他是很容易就能得到美女的,根本用不着去费尽心思,拐弯抹角的去做高老庄的女婿,更用不着涎着脸去讨美女们的欢心。因为,猪八戒虽然被贬凡间,做了猪精,但法力未失,照样能腾云驾雾,会十八般变化,一根钉耙舞将下来,还不是一般的妖鬼神兽能抵挡得了的。象沙僧,法力就在他之下。所以,真要是单单好色的话,他完全可以像其它一些妖怪那样,去抓一些美女来压压寨,解解闷什么的,想抓多少都行。唐僧师徒取经途中,就遇见过不少这样的妖怪,象黄袍怪等,都和八戒的来历差不多,也曾经是天上的星宿。他们抓来压寨的还是公主呢,比起高翠兰可是显贵了许多。
八戒却不。他想要用真心去换得美人,对嫦蛾这样,对高翠兰这样,对其他的美女,他还是这样。八戒讨好美女通常的第一招就是见面叫人家“姐姐”,而不是叫“妹妹”。叫美女妹妹,包含有太多的狎戏意味;叫姐姐,内藏的礼貌与尊敬较之叫妹妹更多一些。说明他是真心想讨美女们喜欢的,与一般的好色之徒去调戏女子性质是截然不同的。他讨好美女们接下来的步骤就是死皮赖脸的去软磨硬缠了,但这与对女子用强完全是两回事,稍有恋爱经验的男人都知道,几乎没有哪位美女不是被男人软磨硬缠回家的。既便在高老庄,在高翠兰发现他猪精的真身后,他也没对翠兰太过使用用武力,只是不许她和家人见面,用意也不在虐待翠兰,只是想挽回她的心而已。
最重要的还在于,细究猪八戒之喜欢美女,尽管形形色色,有天上神仙,有地下凡人,还有妖怪的化身,却有几处共同点:一是他喜欢的美女都有嫦蛾的面貌和体态;二是他追求美女的方式都很坦率,不遮遮掩掩;三是他追求美女的目的总是以高老庄为原型,幻想着和美女们过田园山庄的生活。可见,八戒本性是朴质的,他追求爱情的本质就是:和一个嫦蛾样的女子白头谐老,享尽人伦。只不过,他被贬下了凡间,别说追求嫦蛾仙子,就是想看上一眼,也是此生无望,这才有了他被高老庄的翠兰所迷,被白骨精所变的村姑所惑,被盘丝洞的蜘蛛精所耍等一系列看似笑话的故事。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去看,或许每一个笑话里,都能发现猪八戒的一份真情。
光有情,还不行,不能就此断定猪八戒是个情痴。因为凡雄性动物,只要正常,去爱雌雄同类,既天经地义,又符合生理规律,一点也不稀奇。他还得痴于情,能为情抛弃一切才行。猪八戒恰恰是一个文史里罕见的对“情”字痴心不悔,愿意为情去抛弃荣华富贵的这么个痴心人。
中国文学里有句话写透了爱情的无上境界,叫做: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境界在老猪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猪八戒是不想成佛的,换言之,他是不想做回神仙的。你看他在离开高老庄时,一步一回头,对高老唱个喏道:“上复丈母、大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啊,你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经不成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可见,他心底里,最向往的不是回天庭,而是回高老庄,回高翠兰身边找回爱情。因为取经成功,就意味着他可做回神仙。但他并不想做回神仙,在猪八戒心中,爱情是远远高于神仙的地位的,做神仙怎么也没有做快活鸳鸯来得实在。
猪八戒之痴于情,还在于他每每在关键时刻对个人前途的选择上。几乎每一次遇上厉害的妖精,当师兄弟几个抵挡不住,特别是当能耐最大的师兄孙悟空受制于要怪后,唐僧师徒遇上如何去选择前途的难题时,猪八戒总是第一个嚷嚷着要散伙,各回各的家,自己则回他的高老庄去。闹得最凶的就是当孙猴子被唐僧赶回花果山,唐僧则被黄袍怪施法术变成了老虎那一回,如果不是白龙马痛哭相劝的话,猪八戒真是铁了心要回他的高老庄去的。可见,他在个人前途的选择上,“情”字总是最能让他忘怀的。
有人将之归咎于八戒胆小、意志不坚定或责任心不强,这种观点因此也成了消极评价猪八戒的一个重要论据。但事实上这观点偏颇得很。猪八戒并不是个胆小之人,取经途中遇上妖精时,他多次自告奋勇的去打头阵,象“黄凤岭唐僧有难,半山中八戒争先”一回里,他带着沙僧去打黄袍怪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说他意志不坚定或没有责任心就更无从谈起,因为众所周知,从一开始,跟着唐僧去取经就是他被逼之下的无奈之举,并非八戒心甘情愿的。也就是说,取经这根绳索是别人强加于他的,既如此,遇上机会,他要挣脱绳索有何不可?倒是他讨了翠兰做老婆,成天挂在嘴上的就是要回高老庄,魂牵梦萦的是他的媳妇,更能体现他的责任心和对爱情的矢志不渝呢!
以上观之,八戒之为千古少见的情痴,是枮板上剁肉,确凿无疑的事了。
然而,猪八戒这情痴做得实在窝囊,不仅辛苦,还受尽了白眼与冤枉。说猪八戒冤,是因为人们不认可他情痴的身份。用如今流行的时髦话讲,就是八戒没有享受到公平的爱情待遇。人们通常的观点是,你猪八戒既是天蓬元帅下凡,又为佛教徒,怎能去谈情说爱呢。也就是说,在所有人的潜意识里,猪八戒是不能有爱情的。这就怪了,同样是天上人间的凡仙错位搭配,织女能嫁牛郎,沉香之母能嫁沉香之父,且都受到人们的推崇与无限暇想,独咱老猪不行么?
难道是因为猪八戒太丑?也不对呀,丑鬼配美女的爱情在古今中外文学史上是比比皆是嘛。最著名的就是那青蛙王子的童话。在童话里,年青英俊的王子被巫婆施法术变成了一只青蛙,但他依然遇上了爱他的姑娘,最终姑娘救了他,情蛙王子娶了心上人,成就了一段爱的传奇。青蛙能娶美女,猪八戒为啥就不行?难道青蛙美过猪么?也许有人会说,那青蛙王子不是最后还了原形嘛。这也不对呀,依《西游记》所述,这老猪取经回来后,也有做回天蓬元帅的机会呢。
又或许是猪八戒不求进取,不值得美人去喜欢?更不对了。那贾宝玉不爱功名,独爱林黛玉,最终为情所困,遁入空门,不知骗得了多少少男少女的眼泪,更是赢得了千古情痴的美名。对猪八戒而言,往西天取经无异于求取功名。可他不爱功名,只爱美女,这应该是一种视功名如粪土,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真正的爱情观,古往今来没几人做得到,而猪八戒却做到了,单就这点,八戒一点也不比宝玉差。况且,他的出身更不会比宝玉低,他也曾经是高大威猛掌管着天庭水军的天蓬元帅,出身满高贵的嘛。
看来,猪八戒真是冤到家了。人们允许着和他一般来历的牛郎织女成为情人;允许着和他一般丑的青蛙王子成为情种;允许着和他一般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宝玉成为情痴,却独独剥夺了他做情痴的基本权力。这是违反人权也好,违反兽权也罢,抑或只是为了蔑视神权,反正,不公平的结局是,猪八戒成了史上最冤的情痴。
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另外一个童话故事:七个王子被歹毒的后母施法术变成了七只天鹅。失去做人的外形。他们没得选择,只好象猪八戒一样,去做禽兽。然而,七个王子很幸运,有一个爱他们胜过爱自己生命的妹妹,小公主历尽千辛万苦,织成了七件毛衣,给兄长们穿上,破了后母的法术,最后七个王子又做回了人,当然也找到了各自的爱情。也许,猪八戒最冤的还不是得不到公平的爱情待遇,而是没有遇上那个愿意用生命为他织毛衣的姑娘。
还是猴哥火眼金睛,看得穿,看得透,最爱戏谑八戒为“呆子”,孙悟空的本意多半是:唉,这爱情的呆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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