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午后,蔚蓝隐退在乌云之后,纷至沓来的,便是阵阵急风劲雨。
小时候遇上雨,便会急忙钻躲进她的雨衣之中。她加速踏车,风风火火地骑过石板小桥,我习惯低头看她穿凉鞋的脚:脚踝突出,脚板厚实有力。
沿河岸转弯,她便下车。雨冲刷过的地面,尘土都混在了蓄积的水中,突兀赤luo的石块一路蔓延。她极小心地推着车,身体微微后倾,努力使我在雨衣庇护之中。我低头,只见得沾满泥的车轮和脚。一路的颠簸,雨打在塑制的雨衣上,清脆有力。
那时的她,三十出头。
感情像午后的闷雷,只有厚积了云层,才能相撞时响彻天地。
没有告别,没有安慰,我懵懂地坐上车,去往不过一小时车程之远的地方,却未曾想到十多年间只回来了三次。
记忆在岁月中磨砺冲刷,变地暗黄,却亦透亮纯粹。她单眼皮的眼睛,有大颗的泪痣和浓密的睫毛;略突的颧骨,使脸框并不圆润;冬天就会干裂的手,总在冷水中过长时间地浸泡;早晨上班前准时吻我的嘴唇,红润温和。我总跟随她走在河岸,站在石板桥上,桥没有扶栏,于是我便坐在桥沿,看她的侧面和她麻利的手。夏天便充盈的河面,水从高处流往低处,杂草旺盛,散发出略带凉意的气息。太阳偏转向西,从背后照来,打在她身上,在河面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她说,我们走吧。然后提着硕大的铁桶走在前面。夕阳映照着左侧的脸,一片绯红;右侧,被拉长的身影,干净有力。
原来感情就像植物,需索着光空气和水分顽强地生长,开枝散叶,花满枝头。即使阴霾连日,它也懂得等待,在极其短暂的瞬间晴日中,获得所需,攀援向上,枝繁叶茂。
它如此得强盛,以至我无力征服,若是征服,那也只能算作一种背叛。
她说,跟在我后面,我们去买菜。然后从油烟机上搁置的纸盒中掏出钱塞进裤袋,去卫生间对镜子沉默几秒,穿上丝袜和劣质皮鞋,便呼唤我跟上。
它以女人特有的泼辣和不羁与摊主砍价。那一刻,我便怀疑,怀疑这个女人究竟是不是她,或许她此时正在家中拖地,而眼前的不过是一个幻象。
于是我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于是我坚信这个女人的确是她,因为,我跟在她后面,寸步不离。
女人最先失去的青春便是眼睛。多年后见到她,只觉得木讷和迟钝像沙砾般慢慢从她的眼中漏出。眼角不再锋利。烟袋松弛。只是眼睫毛,依旧浓密。她木讷地一笑说,来,跟在我后面,我们去买菜。然后换双拖鞋,呼唤我尾随。
那年她四十出头。我不知道,这对女人而言是否意味着老去。但确信改变,正在迅疾地发生,无时无刻。
再见是离别的借口,无数次的道别,只因了无数次的异地相隔。
记忆中的日子,淡得毫无意义,即使欢欣惆怅,也不过是石粒投入水中,只引得一丝的涟漪,便匆忙平静,再也得不到半丝回应。一切是如此轻薄,如幻象般存在,伸手触摸,瞬间即灭。于是注定容易遗忘。
她从食堂拿来蒸饭,走到车间,打开给我。里面总会躺着一根暗红的腊肠,纤细的身形,香气诱人。她然后走向前,从柜中取出早上匆匆烧好带来的菜,口感温热。铝制的长方体饭盒,和铁勺不断碰撞摩擦,划痕累累,却始终感觉亲切,于是,也便舍不得换。
车间的机械依旧运转,它们是不懂得休息怜悯的物体。她便是吃一点,起身工作,再回来补上两口,又离开……
她说,柜子里有苹果,吃完饭就自己去拿,路上小。于是,告别成了稀少而吝啬的行为,直至我的离开。转身离去,惟有机械轰鸣,即使呼喊,也不过转瞬湮灭,毫无迹象,如同幻象,伸手轻触,转瞬即灭。
后来再见到她,印象最深的便是她臃肿的身体,穿着以前的衣服,显然过于紧身,似乎一转身,扣子就会爆裂。
她动作缓慢,但意识仍是很清晰。我说,你胖了。她笑笑,露出缝补明显过于粗糙的门牙。她说,是我瘦了。然后转身去卫生间照镜子,沉默了几秒,就像从前一样,穿上丝袜和擦拭黑亮的皮鞋,轻唤我,我们去买菜,你在我后面跟牢。我笑笑,她也笑,似乎是突然明白我已高出她一个肩膀,满脸都是胡渣。
那时的她,将近五十。
离别警告我,需要用冷漠和麻痹对待,热烈的盛放只会灼伤自己脆弱敏感的身躯,留下伤痕,很难治愈,即使愈合,也将留下疤痕,消退不去。
我又开始回想当年,没有告别,没有安慰,我懵懂地上车,不过是去一个车程仅一小时的地方。而当车子启动,我便哭了,而她从此便再也不曾见到我落泪。而我所能感知的便只是后视镜中她慢慢慢慢佝偻的身影,和她愈发沉淀凝结的生命。仅此而已。
她站在门口,说,来,我们去买菜,跟在我后面。于是我便寸步不离,因为,她便是这个女人,给予我生命的女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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