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一位下放知青三十五年前日记中的资料整理
“兵痞子”是村里一位接受劳动改造的五十岁出头的汉子,家庭出身,雇农,社会关系,孩子娘舅家的成份是地主,且有海外关系。“兵痞子”走南闯北,从哈尔滨打到了台湾的金门,因见到识广,他成了下放知青的好朋友。
“兵痞子”的雅称来自解放前。他家是村里为富也仁的财主家的雇农,在他出身时,他家就在老财主家里生活了两代,两代人的主仆关系和谐,他妈就是老财主花钱娶进门的。他兄弟四人,都出生在老财主家,他为老小,老财主看他自幼聪明,安排他和自己的孩子读了四年私塾。日本人投降后,他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去了徐州。在一次与共[chan*]党军队的遭遇战中,他当了逃兵。回家不到一个月,他又再次由保长送去了部队,他还是没过多久又逃了回来。半年后,他出现在东北的战场,成了解放军的俘虏。他被编入了共军的部队,且当上了连队的文书。在解放军渡江战役打响前,参加过淮海战役的他,回家探亲了。他给乡亲们,给老财主家的几位童年的学友,讲述战场上的故事,于是,有了“兵痞子”的称呼。其实,他和老财主都很清楚,每次逃回后又被送去了国军的部队,都让乡里的保、甲长发了一点小财。
“兵痞子”的部队于公元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打到了厦门,他所在的部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八军,属十兵团叶飞将军的部队,他所在二四四团的团长叫刑永生。金门战役打响了(又称古宁头战役),“兵痞子”所在的部队,于1949年10月24日当晚接到渡海进攻大金门命令,九千多人队伍,登上了金门岛,结果在岛上苦战三昼夜,因后援不继,造成中国人民解放军进攻金门的军队全军覆灭。“兵痞子”是在英勇负伤、弹尽粮绝、想自杀都没能力的情况下,成了国军的俘虏。
战俘都被送到台湾东海岸绿岛的“新生营”,“兵痞子”所在团的团长刑永生也在其中,同时被俘的战友多达三千八、九百人。在共[chan*]党部队接受过四年赤化教育的“兵痞子”,知道这场战役的失败,远比“皖南事变”更加悲壮惨烈,足能令蒋介石激动的落泪!
公元一九五零年十二月,“兵痞子”被国军遣返大陆。为什么要将这批战俘送回大陆?这是国民党借刀杀人的手法。在回大陆接受反复的政治审查后,不少战友被打成“叛徒”、有的被判刑,党籍、团籍、军籍,一开尽光。他因只是个连队文书,已被双开,没有了党籍、军籍,最后被遣送回乡务农了。因为这段经历,他的“兵痞子”的光荣称号完全取代了当年老财主给他取的大名。
土改了。老财主的儿女多数去了台湾,家中仅有老财主夫妇和一位已成年的小女儿。老财主土改遭到镇压,不久,地主婆贫病交迫地离开了人世。“兵痞子”的父母把老财主残留大陆的唯一的女儿嫁到他家,与娶不到老婆的“兵痞子”成了亲。这地主的女儿,曾是“兵痞子”读私塾时的小师妹。
公元一九五四年,长江流域发生了特大洪水,接着是新生的人民政权开始了“筑起长城锁大江”的人工造堤运动。“兵痞子”因为有一定的文化程度,幸运地被安排到堤上从事测量和堤身放样的工作,成了建设新中国的一位土木工程类技术员。
然而,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成了台湾派到大陆的特务,中国人民解放军队伍里的叛徒,他被开除公职,又一次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队伍遣送回乡劳动改造。这个时候,他己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典型的贤妻良母类的爱人,也在村里被游村,被挂牌示众,被群众绑上批斗的舞台。
公元一九七零年冬,“兵痞子”的妻子,在全国上下一片样板戏的声浪中,肺气肿发作。尽管“兵痞子”为其缺医少药的妻子不停的用嘴吸痰,但最终没有留住她才四十来岁的生命。“兵痞子”在给妻子草草安葬后,专程去了村支书家,汇报道:“我们家已经和地主老财家彻底划清界线了。”见证这一幕的就有当年的下放知青。
不久,因工作需要,“兵痞子”回复了公职,回到了县水利局上班,这是农业学大寨的顶峰时期。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需要这样的技术人员。
那年,他的长子应征入伍,去了厦门前线。在政审时,尽管自己的家庭出身是雇农,而外婆家是地主,且有海外关系,想当兵也是很难的,好心的大队书记在政审表上写下了如下文字:“都已划清界线。”儿子才穿上了绿军装。那是因为“兵痞子”那年冬天被县水利局派回老家的人民公社当任“围湖造田”的工程师,且又被评上了活学活用毛主[xi]著作积极分子。
儿子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确让“兵痞子”高兴了一回,世事无常,解放台湾的历史重任落到了儿子肩上,他成了军属。他本来就是军人出身,他喜欢军旅生涯,尤其在那解放战争的辉煌岁月。
乐极生悲。
“国民缺吃少穿,林彪自我爆炸,文革积重难返,苏联陈兵百万。”这是“兵痞子”那年和下放知青一起嬉戏时随口胡编的几句顺口溜。知青队伍里出了叛徒,有人给人民公社告了密。“兵痞子”恶毒攻击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好形势,立即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他被捕入狱了。
县革委会的一位领导是个老军人,在审理这个案子时,看了“兵痞子”厚厚的档案和案件的卷宗,认为“林彪自我爆炸”、“苏联陈兵百万”这两句话不错,又念及“兵痞子”的儿子的所在部队最近还寄来了儿子荣立三等功的喜报,决定给“兵痞子”从宽发落,体现毛主[xi]“治病救人”的宽大为怀,“兵痞子”被关半年,写了半年的检讨,得以释放,重新做人。
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那年的冬天,积劳成疾的“兵痞子”突发脑溢血,死在水利兴修工地的工棚里,享年五十二岁。
厦门当兵的儿子回来了。他为坎坷人生路已经走到了尽头的父亲立了一块碑。碑石是当年老财主家的一块磨玉了的长方形石板,碑文是用军人开罐头可以当匕首用的刀子亲自雕刻的,文曰:“兵痞子”某某某父亲大人之墓。左下方落下了“兵痞子”三个儿子的姓名。村里的下放知青参加了“兵痞子”的简陋葬礼,得到了长子军人酒肉加罐头的款待。
改革开放后,从台湾来大陆的人中,有两位老者不约而同的前来拜祭过“兵痞子”的坟墓。一位是老财主家去了台湾的儿子,死者读私塾时的小师兄,死者儿女的娘舅;一位是在金门战役中的被俘者,死者金门战役同一个连队的好战友,他因不是中共党员,在台被国军改编充军,几年后退伍从商。他回大陆前,是台湾的商人,大陆的人民烈士。他们的回归探亲,都成了大陆的贵宾。
两位富有的贵宾提出了出资为“兵痞子”修墓,以慰故人在天之灵。死者的儿子,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少校军官告诉他们:“完全没有必要了。我们尊重历史吧!”
(草拟于香港回归十周年之际。)
本文已被编辑[一声叹息]于2007-6-2616065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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