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因演林黛玉的陈晓旭病逝,网络中沸沸扬扬,掀起一股黛玉热。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得归功于作者曹雪芹吧。于是乎,试着来探导一下曹雪芹描写人物的艺术,尤其是如何描写林黛玉的。
人物描写是小说艺术的核心,塑造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形象是小说虚构叙事的主要艺术目标。出现在十八世纪中叶的《红楼梦》巍立于世界小说艺术的巅峰,作为现实主义大师的曹雪芹,对人物描写的艺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正如鲁迅说:“自有《红楼梦》问世以来,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被打破了。”(1)在书中,曹雪芹以满腔的热情把天才般的笔墨慷慨地泼向了千古情痴——林黛玉,叩响她和宝玉之间的爱情绝唱,淋漓尽致地捧托出两颗生死苦恋的灵魂,正如戚本序第十九回一首评诗所云:
彩笔辉光若转环,心情魔态几千般。
写成浓淡兼深浅,活现痴人恋恋间。
对于书中的情痴——林黛玉,这明月一般的人物,人们已用尽了精美之笔来细细品评刻划她的形象,对此,我不敢再妄调三寸枯管,画蛇添足。今换个角度探寻曹雪芹描写林黛玉的艺术,姑且斗胆呈上浅陋之见,实乞各位大家能指教一二。
一、细节描写 心物皆现
张竹坡及此后脂砚斋反复强调《红楼梦》具有追魂摄魄的艺术,所谓“追魂摄魄”:即不但真实展现外在形体世界,而且真实显示内在精神世界;不但准确地表现人物心理特征,而且深入细致地展示其全部心理流程;不但传达人物的意识活动,而且还能使人看到最隐秘的潜意识心理;以物象显心象,物象心象一齐描出。
在曹雪芹对林黛玉的肖像描写中,不仅能展示林黛玉的形象,而且又能提示她性格特征,如:
第三回黛玉初入贾府中的一段肖像描写: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段描写直接与人物性格相融合,使人不仅知其形貌,更由表及里,深知其心地性格:美貌多情,体弱多病。所用之笔,传神摹影,映现性格,一举两得,甚为精妙,使人掩卷难忘。除写林黛玉“眉尖若蹙”、人称“颦儿”之妙笔外,其尤为妙者是写林黛玉的睡态:那黛玉严严密密地裹着一幅杏子绫被,安稳合目而睡。。。。。。
她的睡态仿佛就是性格的体现。
更为高明的是,曹雪芹在展开情节和情节的进度中能通过动作细节描写来展现林黛玉的心理。如第二十回宝黛一次口角中,宝玉明知造次,红着脸,低着头不怀来哼一声,作家这样写:林黛玉直瞪瞪地看了他半天,咬着牙用指头狠命地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一声,咬牙说道“。。。。。。”
一连串惟妙惟肖的动作描写,把林黛玉那种又怨又恨又爱的复杂心理刻划得活灵活现。
两人和好后,宝玉拉着黛玉之手,黛玉将手一摔,这“摔”字表现了两人亲密的情爱关系,展示了一幅“乍看无情实有情”的少女情态图,黛玉在特定环境中的微妙心理,被作者追魂摄魄的细节白描真切地表现了出来。
人物语言特别是对话描写更是曹雪芹将黛玉性格心理外化的重要手段。在《红楼梦》的礼法家族里,温馨的爱情交流和微妙感情纠葛是无法做到像现代人一样心口如一的明朗与坦率。正如王昆仑所说:“《红楼梦》作者写宝黛恋爱最深刻,也是特殊之处,就是曹雪芹描绘出他们一方面爱的火焰非常炽烈,一方面爱的情绪又无法交流。”(2)因此,曹雪芹描写他们情感交流时采用“心口误差”、“心心误差”的形式来表现。
语言和心理之间既有同一性又有差异性,这称为 “心口误差”,而语言交流所带来的情感交流既有同一性又有差异和矛盾性,这称为“心心误差”。
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是继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之后宝黛在《西厢》的掩护下互通情愫的动人场景。
此回中无论是宝玉的“顺着脚”来到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还是黛玉的“细细长叹”,“每日价情思睡昏昏”,作者细节描写的笔触都深入到了这对恋人潜意识世界,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语言描写提示人物隐曲心理的作用,揭示出了其动作语言隐藏的情感秘密,在用《西厢》唱词和“吃茶”的典故(25回王熙凤对宝黛的打趣)伪装起来的这段对话里,黛玉从忘情、羞怯、兴奋到恼怒,宝玉从激动、忘情、轻狂到惶恐,两人爱情心扉的坦露、交融、激荡、碰撞以至重新掩饰,其心理流程如此清澈明朗又如此曲折地被表现了出来,正是“写成浓淡皆深浅,活现痴人恋恋间”。
曹雪芹用“心物皆现”的追魂摄魄的细节的白描,打破了传统的细节描写的生活化,达到了古代小说人物描写艺术的最高峰。
二、心理描写 虚实并用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主要用第一人称内心独白和内心对白及替代性心理描写法写黛玉,在心理描写方面,真可谓是炉火纯青、逼真细腻、淋漓尽致地展示出了人物的心灵。
三十二回中写黛玉背后听到宝玉和湘云谈“仕途经济”,听到宝玉说她从不说这类的混帐话,一片私心称扬自己时“又喜又惊又叹”的心理展示,实在高明,万般情潮峰回路转:喷涌、狂卷、奔泻、骤跃,终于又落入自嗟自伤的深渊,那份无法诉诸笔端的痛苦而痴狂的爱情,就在这段内心独白中,淋漓尽致地捧托在我们面前了,由高[chao]而落入低潮,由狂荡而“无味”,在这一扬一抑,一起一落的情感速变中,黛玉内心深处隐微曲折的感情就这样细腻地为读者展开了。三十四回中林黛玉收到宝玉私送的手帕,觉得“可喜”、“可悲”、“可笑”、“可恨”、“可愧”的心理描写亦是如此将其心理活动从其内心展示出来,十分真切感人。
内心独白如此,内心对白之法更为精妙。作者别出心裁,在特定场合,特定条件下,把两个人物的内心表白用内心对话的方式展示出来 ,如在第二十九回中,宝黛之间为清虚观打醮,引起新的口角之时,二人之隐衷都急于表白,但又碍于礼法无法表白,矛盾心理只有用二人内心对白形式展示,后来口角升级,宝玉砸黛玉,黛玉大吐大哭,贾母抱怨“不是冤家不取聚头”,此话传入二人耳内,二人一人在潇湘馆,一个在怡红院互诉衷心,达到了心灵的默契,这一段心理描写更进一步。
黛玉是一个多愁善感,聪明伶俐的才女,大观园中也常以诗传情:《葬花吟》里传达出黛玉对环境压迫敏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对林黛玉而言,这种压迫还不是那个温情脉脉的贵族家庭和充满燕语莺啼的大观园世界的客观存在,她和宝玉的爱情还处在蓓蕾初放之时,因而黛玉这种对压迫的悲剧敏感是不可能通过心理写实来呈现的,只能通过对特殊的抒情文学手段展示出来。她的《白海棠》诗,既写尽了海棠的神韵,亦倾论诉了她少女的的爱情,尤其是“娇羞默默同谁诉”一句最为传神,这既是对海棠的描摹,也是自我心灵的独白。她有刻骨铭心之言,但由于环境的压迫和自我封建意识的制约,就是对同生共命紫娟,也羞于启齿,只有闷在心里,自己熬煎,这便愈孤独、寂寞和痛苦。许多这样的咏物抒情诗都是曹雪芹替代性心理描写的手段,真实地展现了一个既充满痛苦矛盾而又独抱高洁、至死不渝的心灵世界,凸现的是一种独立人格的壮气与崇高,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
曹雪芹把我国民族的诗、词等抒情文学样式以心理写意的形式大量介入到对林黛玉形象的描写中,丰富了心理描写的手段,又增加了心理展示的层次内涵和容量,把古代抒情文学创造优美意境的优秀传统带进叙事文学,并且把两种文学的写意写实融合创新,形成虚实并用的心理描写方法,使他在人物心理描写上也达到古代的最高水平,也使他笔下的林黛玉具有“永久魅力”。(4)
三、对照烘托 假甲写乙
借人写人
在《红楼梦》中有两个世界,一个是观园外的世界,一个是观园内的世界。林黛玉所在的大观园是一个女儿世界,这是一个充满青春、美和爱,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人性自然发展的群体。曹雪芹不是孤立地而是把林黛玉置于大观园这一环境中,按照“二元对立以一元为主”的原则设计这一形象。宝黛爱情纠葛在“金玉”与“木石”即钗黛二人展开,主要写黛;“晴为黛影”也主要是写黛。把黛玉置于一个对立交叉的形象群和复杂的环境之中,从而丰满了林黛玉这个典型人物的性格,又反复凸现了其特征的性格。
黛玉进贾府之后不久宝钗进京,从此,钗黛对立,木石情缘与金玉矛盾成为贯穿全书的矛盾,黛玉的形象也在钗黛对照中得到鲜明体现。宝钗与黛玉,一个豁达、随和,深具城府与机心,善于周旋应付,深得上下欢心;一个小性、多疑、单纯,局守一隅,自我封闭,出话尖刻,为人所忌,互为对比。对于同宝玉的关系,宝钗总是极力掩饰,而黛玉从不掩饰,一意倾向于宝玉,多次假情试探宝玉,只是为了探得宝玉的心,作者着意突出黛玉的个体人格追求和与传统分离的叛逆意识。
另一方面,作者又写出了两人性格优劣的互补和性格的相互渗透,但并不是使钗黛合一。黛玉没有实现婚姻,玉钗没有得到爱情,两人都是同一悲剧的牺牲者,都具有批叛封建社会的深刻意义。
除了钗黛对照之外,黛玉性格还有其他人物性格相映衬,这种“同而不同”的映衬,使黛玉性格得到了多层次的刻划。
黛玉与宝玉。二人同具叛逆传统倾向,互为人生知己,但情感特征不同:宝玉是一个多所爱者,黛玉执着专注,因而两人不免发生冲突,在种种冲突中,黛玉的爱情心理得到充分体现。
黛玉晴雯。两人都具有强烈的个体意识,但晴雯是一个极具反抗意志而无丝毫媚骨的女奴,性情火爆,富于动性,黛玉则是未能摆脱封建礼教和优俗的剥削生活养成的被贵州意识所束缚的小姐,多愁善感,内向压抑。曹雪芹用那友饱蘸着浓烈情感的笔,细致地刻划了林黛玉泪痕悲色之下,一颗为忧郁、绝望灼伤的心灵,展示了她自嗟自叹中烈火般燃烧的爱情。
湘云、妙玉、尤三姐、紫娟、伶官、香菱等与黛玉性格都有映照关系,凡有人格自主意识的女性都与林黛玉外貌有相似之处,这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
除个别相互映照之外,黛玉还被置身于形象群的整体映照中,如:
第七回送宫花,接受花的其他人都表示感谢,唯黛玉不表示感谢,并怀疑这是“挑剩”下给她的,“挑剩”当然是误会的,但她要求人格平等不容歧视的自尊自强的性格却在多心的独特表现中得到了生动刻划。
宝玉挨打之后,黛玉探病与宝钗诸人映照,中秋之夜与湘云联诗与贾府他人映照等。
借境写人
作者常以特定环境气氛烘托黛玉,与黛玉的心埸意识相一致。大观园的第一个春天到来,环境气氛欣欣向荣,令人快慰,宝黛爱情此时也顺利发展;二十九回写到气候令人烦躁,宝黛爱情也出现矛盾、痛苦;三十五回以后天气清爽、宁静,宝黛爱情也进入成熟阶段,显得平静、稳定;此后气候逐渐变为萧瑟、凄凉,透出悲凉气氛,宝黛爱情也渐入被封建制度压制、扼杀的境地。这是运用环境气氛来对黛玉性格进行烘托。另外,潇湘馆竹林与黛玉的性格个性极相协调,也产生很好的烘托作用。
曹雪芹以超越前人的思想和描写艺术,充分运用多种表现方法和表现手段塑造了宝黛这一对感天动地的千古情痴,细致入微地展示了林黛玉心灵深处那一脉隐秘、鲜活而丰富的生命律动,将这种“本身发展完满的内心世界的丰富多彩性显现于丰富多彩的表现中”(5)
林黛玉的性格就在这种心物皆现的细节描写、虚实并用的心理描写和个体群体对照映衬之中得到立体凸现,这才是一个真正血肉丰满的立体性的人。她有着高做又敏感的不屈精神,集聪慧、美貌、才华于一身,然而又多愁善感,凄苦忧郁。她蔑视仕途经济,追求真正的爱情。她的身上闪耀着叛逆光彩,但没有摆脱封建礼教观念和贵族意识束缚,又有着悲剧性的特点。这一个富有封建末世时代特点的青年贵族女性反叛者的艺术典型,在作者笔下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黛玉之所以深入人心,曹雪芹功不可没吧?
注释:
(1)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鲁迅全集》第8卷 人民文学出版社会58年版第350页
(2)王昆仑《林黛玉的恋爱悲剧》。
(3)孙绍根《文学创作论》第30页、619页 春风文艺出版社87年版
(4)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一卷第149页 中国社会科学出出版社1985年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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