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股建筑热流开始波及小城镇的时候,已经当了六年建筑公司技术科长的刘占财心眼儿也开始活泛起来了,眼瞅着乡下一些盖茅厕垒猪圈出身的小包工头有了钱之后肚大腰粗地牛气哄哄,他心里早就萌生了“下海”的念头。
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他还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上级下发的那份《关于×年度在全县兴办十件实事的工作要点的通知》,这样的文件都是等公司领导看过之后才能轮到中层干部传阅。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又顺手拿起放在桌上的水杯,刚要喝,一看不知道啥时候已经没水了,杯底下只剩下一些茶根。坐在他对面的女副科长小张看到这情景微微笑了笑,起身从他手里接过茶杯,款款走到饮水机前,轻轻一按,热水就细细地流进水杯里,茶杯里的茶叶就从水底一片片泛起,然后再慢慢舒展地落下,“怎么?今晚不打算回家吃饭了?”她一边把水杯递过来一边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他说。“不回去也没人管饭呀。”他抬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副科长今天显得特别漂亮,抹了润发膏的齐肩卷发,黑亮黑亮的,脸色白里透红,他俩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又有些羞涩地快速闪开,刘占财的心仿佛被一只小手揪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愿意单独和她待在一起了。小张是建筑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今年三十四岁,丈夫是她大学同学,他们有一个七岁的女儿,丈夫在县委机关工作,不善言辞,为人厚道,小张总嫌他木讷不懂浪漫。孩子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放学后由退休在家的姥爷接到姥姥家写作业,姥姥是退休小学教师,老两口身边没有别人,接送外孙女上学、做饭、辅导作业就成了他们的主要任务,这样小张夫妻俩就显得特别省心。
刘占财愿意接近她,不仅仅因为她长得年轻漂亮,主要是她长的有点像林巧真,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他的心就忽闪了一下。两人同在一个单位,每天见面,尤其是从去年小张提升为副科长之后,坐在对面办公,关系似乎更近了一层。但是,他知道小张是公司经理的红人,虽然有时对她也想入非非,但终于不敢轻举妄动。
“文件里提到的今年要在全县兴办的十件实事,其中和咱关系密切的就是城镇职工、干部集资兴建住宅楼这件事,这回房产公司可就有钱赚了。”她早就知道了文件的内容,一边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一边发表议论。“可不是嘛,要建一个居民小区的住宅楼呢,工程辆不算小了。”他附和着。“难道你有什么野心不成?”她用挑逗的眼光瞅着他,“不敢,不敢,就是有也不敢跟你说呀!”他笑着揶揄道。“今晚他又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要不,我请你到赵家饺子馆吃饺子?”她主动邀请他,“改天吧,今晚我还是回家去吃,要不你嫂子又该没完没了地叨咕了。”“哼!没见过你这么怕老婆的。”她小声的说完,悻悻地锁好办公桌的抽屉起身就往外走,他想答应她,可张了张嘴没说出来。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但他很快就又平静下来,他想起前两天和几个哥们儿在一起喝酒时有人讲的笑话来,现如今官场上最忌讳四大没眼色的:领导夹菜他转桌,领导的丑事他瞎说,领导走路他坐车,领导的小姐他先摸。他不是那种看不出眉眼高低的人,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他为人谦和,人缘不错。“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我不能因小失大。”想到这里他有些释然了。
出了单位,他骑着自行车回家了。
这几天,李淑英在家里气不顺,改革的大潮最先就冲击了她所在的商业系统,蔬菜公司和其它商店一样,由于国营那套经营方式已经落伍,大部分只好改为个人承包,聘用的职工都要优化组合,她平时工作基本就是吃大锅饭惯了的那种,平平庸庸,不好不赖,这一优化组合她自然就被组合回了家,买断工龄后她就只好呆在家里。开始的时候不用每天赶时间了,觉得很轻闲自在,可是在家呆得时间一长就感觉心里开始有些烦躁了,心里烦瞅什么都不顺眼,没气找气生,这不,她正数落着刚刚放学回家的女儿:“整天价就知道玩儿,玩儿,玩儿!回家就往沙发上一躺看电视,老师都叫家长了,你考那么一点分儿还有脸回来吃饭?随根到种的玩意儿,正随你那王八犊子爹,你们一个个大的不回家小的就知道吃饱了玩,你们就气死我吧,我死了你们就干净了。”边说落边掉着眼泪,刘占财推车进来正好赶上了这一幕,“你还知道有这个家呀?外边有那么多的骚b们钩着,你干脆就死外边得了。”她又把矛头指向了丈夫。“你一天不吵吵心里就难受是咋的?没见过你这么嘴碎的老娘们儿。”刘占财也没好气的说。“你看谁好就找谁去呀!有本事别回这个家!进家就知道吃饭、睡觉,拿这个家当旅馆了是咋的?我哪辈子该下你的了?不想过就离婚!”她在撒泼了。“我可告诉你李淑英,这话你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别逼我,逼极了我来真的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她并不想真的离婚,于是不敢嘴硬了。
晚上,刘占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发愁了。妻子下岗,孩子上学,仅仅靠自己挣这点死工资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况且,眼下正在搞房改,自己住的公房得自己掏钱买下来,“穷则思变”,这天夜里,他竟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辞职下海,自己当老板,组建一个包工队承揽建筑工程,明天就向单位递交辞呈。作出了这一大胆的决定之后,他的心里仿佛轻松了许多,他翻了个身,本想捅醒熟睡中的妻子,把这一打算告诉她,可又一想,和她结婚的这十几年里,无论商量什么事情,几乎很少能够达成共识的,何况象今天这样的大事呢!算了,千斤的重担一个人挑吧,走一步,看一步吧。
初涉商海的他,感觉心情如同开始了一次梦寐以求的旅行,枯树一样的理想沐浴着人生将重新“洗牌”的阳光,他感到生机乍现了。“谢谢经理,我保证把您交给的这三栋住宅楼建成整个小区的样板,你就倾好吧。”他激动地我着房产公司经理的手说,“等楼房一竣工我请大家喝酒!”
从房产公司办公室出来,他小心地把刚才签的合同书放进了公文包里,然后胸有成竹地奔向了即将开发的建筑工地。
跨出了单位这道门槛,对他来说将意味着手里捧着的铁饭碗变成了泥饭碗,他的心里说不上是喜是忧,今后他将在商海的风风雨雨里闯荡,有多少得失增减的酸甜苦辣等他去尝,这会儿的他好象没有了刚才那种成竹在胸的感觉,心里不由的一阵发紧,“今后的日子就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他想。
当了“包工头”,自己得有间办公室,暂时没别的地方,只好先在家里办公。回到家他把合同书往老婆面前一拍,“老婆,别在家发愁了,我给你找到工作了,给我当秘书!”“什么?这是什么?我看看。”因为下岗一直愁眉不展的李淑英高兴地凑过来,“啊?盖楼?你能行吗?”“看把你老公我看得,你把刚才那‘吗’字去了,就说你能行哈,快去给我炒俩鸡蛋,再弄一盘儿花生米,今儿中午我要喝酒。”他高兴地对妻子笑着说。“瞧你那德行,就好象捡了狗头金似的。”李淑英向丈夫飞了个媚眼,进厨房去了。多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刘占财觉得这会心里敞亮了,妻子也变得比以前乖巧了许多。人的心情就是怪。
从柳树的枝条开始发绿的时候起,到河流里结上一层薄冰的时候,八九个月的时间里,刘占财带领着一个由三十多人组成的小建筑队,泥里水里的干。他本人既当工头又当技术员,手底下三十多号人都是乡里乡亲的手艺人,他对大家和蔼可亲,工资不苛刻,大家也卖力气的干,等工程验收时,他所承建的那三栋楼真的就成了整个小区的样板工程。
工程结算的那天,算完帐他没有立即回家,怀里揣着五万多元的银行存单,他激动的直搓手。这八九个月,他快乐着忙,痛苦着忙,疲倦着忙,就是没有闲暇和稍稍驻足。今晚他要庆贺一下,顺便兑现当初自己的承诺,请房产公司的领导和几个哥们儿到宴宾楼喝酒。
宴宾楼坐落在北环东段的河边上,依山傍水环境清幽,是本地上流人物经常出入的地方。时近黄昏,宴宾楼前宽敞的停车场上停放的车辆渐渐起来,宽大的门厅前面亮起了两盏桔红色的西式柱灯。酒楼上下三层,一楼的大厅里整洁地摆放着十几张餐桌,对面用大红天鹅绒装饰的墙壁上挂着金黄色的双喜字,有钱人家举办婚宴时贴上去的字样还没来得及换掉,靠左侧的吧台里面摆放着各色饮料、酒水,靠右侧的墙边硕大的鱼缸里各色鱼类在白色的灯光里悠然地游动着,透过半透明的门帘,隐约可见里面操作间厨师和服务员忙碌的身影,二楼、三楼被分割成一个个幽静的雅间,门口挂了诸如“稻香村,”“潇湘馆”、“秋爽斋”“沁芳斋”之类的牌牌。刘占财选了一个比较合适的位子停好了摩托车,潇洒地走了进来,他今天特意换上了老婆从商场买的仙霞牌西服,临出门还照着镜子把女儿的“魔丝”往自己头发上抹了两把,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自信的笑了,他打扮起来真的是个美男子呢。一进宴宾楼的前厅,热情的服务员小姐就热情地迎上来,“您好!先生,请问您几位?”“六位,要雅座。”“好的,您请到二楼的稻香村好吗?”
来到雅座里,邀请的客人还没到,刘占财边和前来沏茶的服务员攀谈起来,“请问小姐,这里都有啥服务项目?”“吃完饭后可以到歌厅唱歌、跳舞,还有足疗、按摩、洗桑拿,请问先生您打算选那些项目呢?”他犹豫了一下含糊地回答道,“过一会儿再说吧。”实际上听完服务员的介绍他暗暗地嘬了一下牙花子,“乖乖,这得花多少钱哪!一春八夏的挣这几个钱容易吗?”他心里这样想。但又一想,来年还得揽工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一咬牙豁出去了。
等客人一到齐,他带头点了这里最高档的酒水和菜肴。“真不愧是当老板的,出手就是不凡!”房产公司经理坐在最上手,他一边接过服务员小姐递到手边的一杯五粮液一边恭维着。“多谢经理看得起我。”刘占财也随声客气着,随后端起酒杯向所有客人说:“今天,是咱们盖的商品楼顺利通过验收的日子,请哥儿几个来热闹热闹,不成敬意,大伙儿多给面子啊,咱就来他个一醉方休,我先敬大家,我干了这头一杯。”说完一口喝完了一大杯白酒。接着大家推杯换盏,变着法儿的找借口劝酒,“我提议,不怕老婆的干一个!”张质检端起酒杯说,他的这提议也太有点那个了吧,让喝酒的不得不喝,别看在外面都人模狗样儿的,回到家里有几个不怕老婆的?可有都在人前装硬,“干!这年头谁还怕老婆呀?”都附和着,又一杯酒下了肚。站在他们身后的服务员小姐殷勤地为他们轮流倒酒,王副经理不胜酒力,喝得不多就半醉半醒了,“今天是小刘请客,这里也没外人,我借花献佛了,喝这杯酒之前都得先说段顺口留或者是笑话,否则的话罚酒一杯!我先来。”他的舌头有地点发短了,“机关干部不怕难,千杯万盏只等闲。鸳鸯火锅腾细浪,螃蟹大虾走泥丸。情人怀里三冬暖,麻将桌前五更寒。更喜小姐白如雪,三杯过后尽开颜!”“好!”坐在他对面的马可长拍起了巴掌。“下一个该谁了?”马科长故意朝一直抿着嘴笑的女科长瞅了一眼,意思是要大家撺掇她也喝一杯,“张姐,你别光吃菜不喝酒啊,”张质检对她说,“你应该敬咱刘哥一杯。”自从刘占财离开单位以后,她顺理成章地就被扶了正,她早就喜欢刘占财,但都是有家的人,不敢再有别的感情,借着酒盖脸,她羞涩中透着一种暧昧的端起酒杯,“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和刘哥喝杯酒,刘哥在上我在下,愿整几下就几下。”“哈——,太精彩了!”有人立刻就喝彩……这顿酒一直喝到9点多钟,然后唱歌、跳舞、足疗、桑拿的各取所虚,玩了个不亦乐乎。
客总算没白请,第二天刘占财就得到了张经理的亲口许诺,明年开春建第二批商品楼还有他的份儿,他的心里就像化着一块糖,从上到下偶感觉甜丝丝的。
有了钱,他又想到了老婆孩子,这十几年李淑英家里外头的跟着他也吃了不少苦,以前日子总是过得紧巴,这回有钱了,也给她买件礼物,让她也高兴高兴。回到家里,当他从怀里掏出那副紧灿灿的镯子递带妻子面前时,李淑英忘情地吻了他一下,“你真是我的好老公!”看着妻子如此欣喜若狂,他的笑容里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凄楚,他又想起了年迈的母亲,“老婆,喜欢吗?”“喜欢!这么多年,你第一次给我买这么好的礼物。”她说。“老婆,跟你商量个事呗,”“啥事儿,你说。”他这回很高兴地顺从着丈夫,“你有了金镯子,我想让你把那对金耳环给咱妈,你看行吗?”“不行!耳环是我自己买的,结婚的时候,你妈啥也没给,我才不给呢!”刘占财热脸贴袄了凉屁股上,讨了个没趣。他太了解妻子的个性了,无论她高兴与否,只要一提给家人啥东西,她立刻就会掉脸子,她们婆媳之间的节子啥时候才能解得开呀?他也收起了面孔,轻轻叹了口气,不再作声。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即使给母亲买十副耳环也能办得到,而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让妻子有一个会当好媳妇的表现机会,可她却狭隘到这等程度,真的让他感到失望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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