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生命如同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张爱玲

深秋，独居斗室。夹杂寒意的风无理闯入，扇动窗帘，桀骜而不羁，捧一盏香茗，面窗而坐，凝视天空。

一

往事如过眼云烟，繁华而绚烂，象梦一样轻浮，却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天空的飞鸟用力的扑打翅膀，在天空划下完美而空旷的弧线，看似自由却异常空洞。淡漠，非常之孤独，忍受心灵最痛苦与无奈的压抑，等待时间去忘却，一点一点蚕食一切痛苦或幸福的回忆…

十四年前的我，十二岁，刚上初二，比任何人都有快乐的理由。爸爸位高权重，妈妈美丽而温柔。我与妹妹在学校仿若众星捧月。或许是我们拥有了太多幸福，因而这美好的表象只不过是灾难到来前，片刻的平静。

十二月三十一日，当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的时候，爸爸妈妈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战争。我与妹妹的笑脸还来不及收敛便扭曲着开始接受这场家庭的变故。爸爸暴力的砸着东西，妈妈蹲在墙角里哭。就这样一个家庭的毁灭拉开了序幕。

爸爸的疯狂举动持续了很久，后来他坐下来，静静的抽烟。他把头埋的很低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感觉得到他很痛苦。妹妹看着他一边擦眼泪一边爬到他身边，轻轻拉直他歪在一边的领带与衣角。爸爸看着她，眼睛红红的……

爸爸是个成功的男人，有超越一切的才干。他在我心中一直是完美的，仿佛一座稳健而沉重的大山，安全而结实。可就在那夜，它无声的崩溃，我的心空空的，一下子没了依靠……

一月二十八日，爸爸上班前在书房的墙上大大的写下“人生无常”四个字。当时妹妹还没起床，我穿着长长的黑色睡裙倚在房门边，爸爸看见我，苍白的微笑然后转身向大门走去，走了几步又转过头，苦涩的笑着说：“你和妹妹一定要快乐，记住我的宝贝，记住永远的…”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却停住，转过身拿起公文包随着“砰—！”的关门声他被我的记忆永远的封存。我一直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眼泪流了下来……

二

一月二十九日清晨，当我穿过市区去上学时，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他从高高的楼顶跳下，我近乎疯狂的尖叫。他在笑，平静而温柔。像一只鸟，自由而寂寞的在空中划下完美的弧线。重重的跌落，沉重的毁灭。我呆呆的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人群慢慢靠过来，警车也呼啸而至，猛的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襟，我不想让他像流星那样永远的不见了，真的不想……

一个星期后，我在家中的浴室里发现了母亲。她穿着黑色的有着深红色蕾丝花边的连衣裙，孤傲的高跟鞋，黑色丝绸质地，暗红色手工刺绣。长长的浓密乌黑的头发凌乱的披散着，紫红色眼线，玫瑰色口红。她一反平日的温柔，像一朵艳丽的罂栗花，浓重而美丽。她用这种方式告别人世。没有遗言，亦不管我和妹妹的未来。洁白的手腕，划着深深浅浅的刀口，殷红的血粘稠地散发着腥味。我痛不欲生，在一个星期内我所有的快乐、幸福都像阳光下的冰晶，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不见了。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闭眼便会看到父亲的微笑，飞鸟般的弧线，以及母亲罂栗花般的样子。我痛苦的把手插进头发，脑袋几近炸裂。最终我决定带妹妹离开这个充满不幸回忆的城市。临走那天，一个女人送来了法院的判决书，我的父亲因涉嫌受贿而畏罪自杀。妹妹死死的盯着她“我爸爸是被陷害的，我要我爸爸是清白的。”那女人看看她又看看我，一脸无奈的表情，我对妹妹说：“走吧，这一切都是在劫难逃。”

我们移居到一个古城，有着青青的石板路，清澈的溪水，淳朴的民风，一切都很干净、清洌。我们在那里上学、生活。

二十一岁，我大学毕业，在一家报社工作，妹妹尹睛先我一步走上社会，她从美院毕业通过托人开始唱歌，她说她喜欢那种张扬与光荣，自从父母的事发生后，她变得孤傲，少言，但却十分娇艳，我尽我所能给她所有她所想要的，希望她不要被笼罩上家庭的阴影。她常对我说她很想爸妈，我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哭，心剧烈的疼。

就在那年冬天，我遇见了陆晟，他有着和父亲一样英俊而完美的像貌，当他把我拥入怀里，我告诉他“我感到形同父亲的安全与温暖，我很幸福。”他身上泛着青草味的古龙男士香水的气味，明亮的双眸让感到那失去了近十年的快乐。我把他带回家那天，尹睛穿着黑色翻领无袖的紧身t恤，肥大的黑牛仔裤，如同海藻般浓密的头发被一小缕一小缕的扎起。她涂着淡蓝色的眼影，粉色口红，仿若龙舌兰般美丽。相比而言，我已被生活磨去了光辉，整天穿着白衬衣，牛仔裤，一头直直的长发，素白的脸，单调而平凡。我感到她真的已经长大了，已不再是个小女孩了。

她看着我们淡淡的笑，吃饭的时候她问我：“姐姐，你会嫁给他吗？”我看看陆晟微笑着抚摩着她的脸说：“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的是，如果我嫁给他，你就要叫他姐夫了”。她的表情很奇怪，让我很别扭。

我想我是把她宠坏了，不久以后她开始整夜整夜的不回家，我很担心，自从父母去世以后，我变得越来越淡漠。我希望能用这种方式来忘却那些血腥的悲剧亦不愿妹妹在阴影中长大，但我明白有些事带来的影响无法回避。

凌晨，陆晟把她带了回来，她全身都湿透了瘦弱的身体不停的颤抖，她看着我，目光冰冷，我无言。“你爱我们的父母吗？”她的声音细弱而尖锐。“你说呢？”我轻轻的说。“你不爱他们！”她挣脱陆晟的手站在我的面前。“正因如此，这些年你一味的淡漠，逃避，等待！你是个胆小鬼！你…”“你给我闭嘴！”我近乎疯狂的朝她喊“如果我不爱他们，这些年来我就不会拼命写作来赚钱供你挥霍；如果我不爱他们我就不会让你如此任性；如果我不爱他们，我就不会如此安于平静，用默默无闻去掩藏深埋于心底的悲伤。你没有看到爸爸从楼顶跳下的瞬间，你没看见妈妈死时的模样，因而你不会明白我是如何从十三岁起忍受刻骨之痛平静安宁的生活到现在。正是因为我爱他们,还有你，我宁愿逃避，让不可挽回的血腥事实都成为历史，远离血腥与喧嚣，你明白吗！”她含着泪苍白的笑。

“你爱我？”

“不是吗？”

“你从来不管我，你让我包容一切。我从小就感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因为我没有父母有的只是一个让我容忍一切的怯懦的姐姐！我多希望也有人可以保护我，不要让我受伤害但那却一直是奢望你总是告诉我原谅别人，可凭什么我们只能被命运选择却无力反击！”

“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很担心，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不希望你生活在仇恨中。我是爱你的。”

“那好，你证明给我看！”

“这十年的生活难道不算妈？”“姐姐。”她跪了下来，哀求的看着我。“再给我一样东西好吗，就一样！”我突然感到自己太过分，“你说吧。”“我要他。”她指着陆晟。我愣住了，陆晟低着头，一言不发。我突然感到自己很可笑，付出的所有辛苦都似乎在嘲笑我。我大笑起来，眼泪不停的淌，我冲进自己的房间，锁上门，趴在床上，闭着眼，我又看见了父亲的微笑，他坠落时划出的弧线，母亲的伤口，艳丽的着装，还有陆晟的脸……我不知道这些年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记得不久前我刚发表了一篇小说，在结尾我写到：“我会与我所爱的人们去海边、去沙漠、去西藏和他走遍所有圣洁的地方，让它们见证我的爱，拂拭我心中久积的悲哀。”可现在，我似乎又到了十年前，一无所有，孤独无助……我的头巨烈的疼，我拿它去撞墙，直至撞出血迹……

三

我决定离开，悄悄的，不让任何人知道，是为了躲避、忘却还是成全我也不知道。我仅带走了几件衣服、陆晟送给我的戒指以及二百元钱的稿费。当火车缓缓的开动，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眼前又出现了父亲的微笑，飞鸟的弧线，母亲的样子……头剧烈的疼。我去了一个海滨城市,每天都可以看到太阳冲破蓝黑色的海平面升起，腥红的颜色渲染大片的海水。晴天的时候，天空蓝的透明，洁白的海鸥缝合天与海的缝隙。赤着脚踩在沙滩上或坐在礁石上。我会试着忘记所有的过去，任海风夹杂新鲜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看大量的书，听自己最爱的音乐。我感到自由，但却不快乐，我的快乐似乎被记忆抽空了，再也回不来了。我的书一度非常畅销，我的资金自然也富足起来，我尽量把自己的房子打扮得很温暖，温暖的像个家，它是我没有幸福与快乐的孤独却又温暖的家，虽然时常让我寂寞的发慌但却没有背叛、仇恨与痛苦。报纸上常常会出现有关伊晴的消息。她很能干，很红，很有钱。陆淘是她的经理人，也是陆晟的父亲，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但我想这对伊晴来说很好，我时常凝视天边，重复那句经典的话：“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亦没有忧伤。我四处辗转，但时间都不会太长，每次回来，我都会为自己的小屋的温情感动。它真好，永远是属于我的温暖的地方。

两年前，宁静的夜，我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倾听潮水与月光的共鸣。忽然听到局促而熟悉的呼吸，紧接着感到了那曾让我缱倦依恋的拥抱。愿本我以为我已忘记了一切，但现在才明白“有些人是指甲，剪掉还会长出来，而有些人是牙齿，拔掉了，就永远的留下一个伤口无法弥补。”我的眼泪混合了月光的颜色，无声的划落，“尹茗，对不起”，他轻轻的说：“你是个孩子，会寂寞会忧伤，但却因倔强与坚强而不要别人帮助，你总是对所有人微笑，但心却比谁都苦，”我轻轻的笑，眼泪放肆着抑郁，“看了你写的书，我才明白，虽然你从未对我说过你爱我，但你的爱却像黑夜的大海，深沉缄默，我……”“别说了！”我挣脱他的拥抱，“我像一只没有触角的昆虫，躲藏在这世界的一角，逃避责任，悲伤与内疚，忍受岁月剥蚀，你永远不会明白……”“这正是我要说的！”他跪在了我的面前，“是我父亲诬陷了你的父亲，逼死了你的母亲。”“什么？”“这一切你早就该知道。”“这不可！你……”我的头又开始巨烈的疼。“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尹晴杀死了我的父亲，你知道吗！”他用双手晃着我的肩大声的说。“原来是这样！你接近我，让我爱上你，从而忘却仇恨，而你从未爱过我！”“不，不是这样的！是尹晴，是她早就知道了一切，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希望她放弃复仇的念头，但她却利用了我想要化解仇恨的心理实现了她完美的报复，我们在混乱中成了最不值钱的牺牲品！这么久了我一直生活在内疚和自责中……”他拉住我的手“原谅我”，我笔上眼眼泪流下来，头剧烈的疼……

我患了轻微的精神分裂症，一闭眼，记忆中一幕幕最为惨烈的场景便开始闪现，然后头剧烈的疼，我在医院呆了整整一年，陆晟辞了工作天天陪着我。终于有一天医生告诉我，我可以出院了，陆晟拉着我的手说：“咱们一起去西藏、去沙漠，去一切圣洁的地方让我用后半生来补偿我的罪，好吗？”长久的依靠让我微笑着接受他，他抱着我说：“让过的都过吧！”我点点头，我想我还是深爱他的，尽管这爱如罂粟花般鲜艳却残忍，但老是牢记仇恨又有什么用呢？我对陆晟说：让我删除24年的记忆，在今日获得重生，我想我爱的人们会赞同我的选择。他默许，眼眶折射阳光的明媚。

四

我们一起去了西藏，看了神圣的布达拉宫，去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体味了空旷与荒凉。我们还去了山区，与那里的孩子一起吃住。最后又回到了海滨，生活，工作。平静而幸福，就在刚才，我从报纸上得知尹晴被枪决的消息。报纸上登了她的照片。她倔强而高傲的表情让我又想起了她爬到父亲身边去为父亲整领带和衣角的样子，照片下有几行小字，“歌坛红星尹晴在临死前说她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伤害了她的姐姐，她始终不愿吐露她姐姐的名字，只是反复的说姐姐是爱她的，她也爱她的姐姐，但她却把姐姐伤得最深，除了这些尹晴对自己杀人情节没有丝毫反悔……”

陆晟走了进来，我对他说：“一切都结束了，可我总觉得对不起妹妹，我……”陆晟说抱住我“你们虽然是出自相同家庭的姐妹，但相同背景下的不同经历造就了你们对于人生不同的理解，你们生命的目的不同因而生命的轨迹也不同。但不管是何种生命的轨迹，你们都在这世界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你们都是幸福的人。”我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笑着流下了眼泪。

五

一切都结束了，或许这一切的确象陆晟所说的那样在劫难逃。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但我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尹晴，你真是个傻孩子，姐姐不怪你。希望你和爸爸妈妈在天堂里快乐的生活。双臂交错、闭上眼，我为你祈祷……

后记

创作，来自一时的灵感，写完时，长久的无法挣脱虚幻的世界。回首现实，突然发现，原来世界一直如此“繁华而苍凉”。

本文已被编辑[仅有余温]于2007-6-23 12:37:56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