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风乍起,送来一丝凉意。这凉意伴着发白的阳光晒出了一地的黄。橘黄的果园,金黄的稻田,枯黄的杂草,还有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可这一地的黄却总在一阵嬉笑中,只剩下那零星的野菊在枯黄的杂草中随风摇曳。一种凄凉和孤寂的感觉伴着干燥而略带寒意的秋风袭来。她吸了一口气,裹紧了身上的外套。依然往山顶爬。
她是一个孤独的人,她觉得。她总喜欢独来独往,因为希望别人来分担自己的心事是愚蠢的想法,别人不会了解自己的,从都关心他们自己,她认为。于是她常独自外出,背着一个背包,穿上自己喜爱的休闲装,出没于山林之间。她爱山林之间的四时变化,爱山林之间的那分没有纷扰的宁静。因为她的喜怒哀乐总会在一草一木,一鸟一虫间变得平静。春天的缠绵、夏天的热烈、秋天的深沉、冬天的沉默,都是美的,在她眼里。而秋天是最让她心怡和回味的,因为秋天给她的东西是最多的,她觉得。于是秋天上山是她一年的企盼。
她在阳光下秋风中不懈地往山上那一片黄爬去。阳光晒裂了她的唇,秋风吹乱了她的发,荆棘刺破了她的手指,杂草粘满了她的裤管,她毫不顾忌,只是往上爬。不久,她就来到了一片野菊花之中的一块大石头上。大石头在菊花丛中兀自高出许多,它很平坦 ,坐在上面可以把四周的景色尽收眼底,特别是可以感受到菊花的心跳。她坐在岩石上,眺望了许久,迟疑地打开背包,拿出一石头,一发黄的纸张,一本画册。画册里夹着好些野菊花的标本,还有一张照片。她呆呆地看着照片,她哭了,没有声音只有控制不了的泪水。他的影子从心底扩散到脑际的每个细胞,他那瘦弱却满脸微笑的样子呈现在眼前。伴着的还有他临去黄山写生时对她说的话“等我回来,我给你一件礼物”和那最终等来的他坠崖身亡的噩耗。
(二)
他们相遇在学校的一次秋季摄影展。当时她正穿梭于人群中间,审视着每一张照片。最后她久久伫立在一张照片前。照片的背景是秋风中夕阳下一片带着几分余晖的野菊花,整个画面黄里泛着红;远处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一身披着夕阳的年轻人,身子往后倾斜,两臂有力的支撑着倾斜的身体,右腿微曲在石头上,左腿自然从石头上垂下,两眼望着远方;照片的名字是:菊风;下面的说明是:卧闻菊声,念菊词,忆菊人,悟菊心。她在高中时曾学过绘画,于是她很喜欢这样的展览,也爱从照片里寻找意境;后来因为太多的原因她又进了文学系,于是她也爱上了文字的魅力,也爱从文字里探究文字的韵味。她看着这张照片,想着照片里的意境,细嚼着照片的名字和说明,竟不自觉地笑着嘟哝起来:“这是哪里呢?”
旁边一位不起眼的男生回答说:“西山过去的那座云归山的山腰上。”
她侧过头望了望他。很瘦,戴着眼镜,一脸的倦容,不过声音中气还足。“你怎么知道?”
他应声道:“去过。”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暗想自己周末就去瞧瞧。因为周末她可不愿把自己禁锢在床上和图书馆,更不喜欢置身于烦杂闹嚷的大街上。她习惯独自上山,用她的话说是上山翻晒自己,汲取大自然之精华,去除一身尘世之埃尘。朋友都笑她没腐何晒,小心晒干。她只是笑笑。
周末一大早她就整装出发了。待到傍晚才回。可脸上除了疲累什么都没有,手里除了几条新添的血痕什么也没带。回来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室友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情景,于是也没人理会。一会她又出去了,来到了爱莲湖的回廊上,去看那张照片。回廊上人影疏落,好些照片也已收起。突然想起一周展览已毕,她竟用手抚了抚那照片,久久不肯离去。
“你去过了?”
她有些惊异,突然想起这些天他都在这,不是远远坐着就是呆呆站着。于是暗忖:他怎么老在这?不过依然平静地答道:“没有。”只是脸变了色。其实她今天就去了那云归山,可因为害怕又折了回来。那山有太多的坟墓,静悄悄的,冷飕飕的,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
“你很喜欢这张照片?”他也平静地问。
“是的。它很有味道,难以言语的那种。”她答。
“那你拿去吧!这是我拍的,送你了。”他的言语有些激动。他知道她喜欢,因为她每天都来看这张照片时的神情都在他的视线里。今天在她没来之前他就已经决定,只要她再来看就送给她。因为她看懂了这张照片,他觉得。因为在贴出这张照片时,班上的同学都笑他,说他既无创意又没深意。别人都收拾好了照片而他依然等着,与其说是因为旁边还有欣赏者还不如说他在等着她来。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吧,俞伯牙当年还摔琴谢知音呢。
她不解的望着他。变得迟疑了。是的,她确实喜欢这张照片,可真正送她时竟有些犹豫了。
“没关系的,我有空还可以拍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亲自从板上取下来,递给她。
她接过,说了声谢谢,逃也似的走了。
他望着她离去,竟笑了。因为他看到了她手上的伤痕,猜想到她肯定去过云归山。因为他曾经误撞去时也是那样。他知道那云归山虽离西山很近但比西山冷清得上几千倍。可以这么说,西山的杂草都是学院的学生踏平的,可云归山是没有路的。一年四季那山都比西山冷清但却美丽。云归山还有个别名唤作魂归山,一般人是不去那里的,怕粘了晦气。可他每季都会去几回,拍些东西回,而秋天去的次数更多。因为秋天气候好,而且又点像他,深沉。春天的花俏,夏天的热情,冬天的冷峻他没有,他觉得。他虽是艺术系的。除了有艺术生的孤僻性格外,没有其他艺术生的应有的特点。他没染得怪异长发,不穿色彩纷杂或七零八吊、十孔九洞的衣裤,更没有上课想来即来想走即走的性情。他班上的同学说他是艺术系的耻辱,是班上的异物。但他依然我行我素,便变得更从容而恬静了。
她自从拥有了那张照片,一有空闲就拿着瞧。或是看的次数多了,那份身临其境的渴望便更为强烈起来,连那阴森恐怖都渐渐淡化消失了。还暗暗发誓哪个周末一定得去瞧瞧。她只要发了暗誓那事就已经成了八成了。因为发暗誓是她自我激励的惯用招数,也可以说是自我逼迫的家常刑具。
又是一个周末,她特地起了个大早,还精心准备了一番。特别还借了个微型收录机塞在裤兜里,害怕时好派上用场。背着背包出了后门,进了山。站在西山脚下往上看,山顶晨雾缭绕,那枯萎萧索的西山竟有了几分姿色。特别是太阳出来后,沿途枯草上的晨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新出的宝钻,似乎还残留着打磨时的余温,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她一路游玩着上了山顶。站在山顶向云归山望去,云归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连那墓碑都似乎活了起来,特别是那两山相交处,被雾气笼着不见了底,心中竟一阵发寒。不过她还是整了整衣服,打开收录机,将塞子紧紧地塞进耳朵,嘴里念叨着:“有什么好怕的,以前还不是进过山,还常去看碑文呢。”虽然这样但还是心里有些发毛,于是步子也快的如飞,什么露水啊、荆棘啊、莽刺啊统统顾不得了,只想着早点见到太阳和那菊花。她也不敢四周张望,只是埋头穿过阴暗的树林向山上爬去。突然眼前一片豁亮,那菊花伴着那阳光映入眼帘,她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擦了擦眼睛,擤了擤鼻子,在一片真实的黄和一阵沁心的花香中久久伫立。
她的一切正好被远处石头上的他看在眼里。他其实是跟着她出门进山的,只是他熟悉自己曾多次用步伐丈量过的一条捷径,先到而已。他坐在石头上,一边用小剪刀修剪着才采集的花草,一边不时望着远处的她。身旁有一本画册和很多的枫叶与奇形怪状的菊花。他觉得采集标本可以留住瞬间的美,可以使瞬间化为永恒。再说也是一种艺术,不离本行。可以说他除了画册、影集、标本集没什么让人惊异的。
她依然不管不顾的玩着。这支花闻闻,那棵草抚抚 ;张开双臂闭了眼旋转几圈,坐着,躺着,让暖暖的太阳翻晒着自己,让浓浓的花香熏染着自己,让凉凉的秋风洗礼着自己。躺在花丛中,望着高远的天,想着遥远的事,听着微妙的声音,心慢慢变大,变大······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的悠闲,朱淑贞“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的高洁,高启“不畏风霜向晚秋,独开众卉已凋时”的坚韧,黄巢“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豪情,林黛玉“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的灵气······此时,菊人菊诗一股脑蹦了出来。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她吓得猛地坐了起来,慌乱地张望着。
“在这。”
她循声望去,远远的石头上打禅般的坐着一个人,但看不清容貌,只见他手里忙活着什么。
“没想到你真跑来了,够胆识。”
原来是他,她想着。那分紧张松懈了下来。
“美吧。”远处的他招了招手,示意让她过去。
不知她是没看见还是迟疑着,她依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站在石头上,看到的更美。”他加大了声音的分贝。
她才缓缓地挪向石头。
他用手扫开刚剪成的残枝碎叶,空出一小块地方,伸手把她拉了上来。站在石头上,四望,那黄淡淡的,在阳光下如烟如雾;一阵秋风袭来,那黄犹如海浪一般层层叠叠而来;而自己是海上那乘着船,迎着风、逆着浪前行的渡客。充满着希望、紧张、兴奋。
他依然摆弄着自己的花草,悠悠的说:“喜欢这里吗?喜欢这样的景致?”
她坐下来,拿起一枝野菊花,转了转又放下,说:“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是的她是很喜欢安静的。她可以独自外出,也可以几天不出房门的。
“生活方式?”他有些诧异,现在的年轻人又几个喜欢安静的。“喜欢压花吗?”
“我喜欢种花,赏花,闻花,画花,写花,唯独不喜欢折花。特别是菊花。”她望着远方空蒙的天际说。
“为什么?”他有些不解?
“花美因其生气。争奇斗艳也好,寂寞绽放也罢,都用自己的魅力装扮着属于自己的季节。折了,压干,那已经不是它了。特别是这野菊花它只属于这个季节和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离去了这个季节,它就不是它了。”她望着脚下那片菊花懒懒地说。
他竟停了停手中的活,吃了一惊,又忙着自己的活计。他觉得压花也是他的生活方式,并且喜欢这样的方式。他没说什么,把身边的相册递给她。
她接过来,认真地翻着。里面全是风景照片,其中里面就有此地的一年四季风景,秋季最多,晨露夕阳,枫神菊影。她都看呆了。她满心的赞叹着,拿眼瞧了瞧他,他依然专心地剪着。她捧着相册默默地坐着,看他修剪着每一枝花,每一片叶子,又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修剪过的夹进一本厚厚的速写本里。此时,已经是太阳西斜。夕阳似血,染红了山,染红了菊,染红了他们;一切像诗、像画。
回时,他放弃了那条捷径跟着她胡乱钻出了山。一路上,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也沉默着。她没了来时的恐慌,他也没有了来时的孤独,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脚步声 ,于是都放慢了脚步。一起走进校园,到广场时,他叫住了她,说了声“再见!”
(三)
或许是因为太多的巧遇,他们的心中都有了一个信念和依靠。即使不相遇或者相遇却不言语,彼此也不惊慌与诧异。他们都觉得,朋友在于彼此能在困难时伸出援手,在困惑时给予建议,在痛苦时给予安慰,但这不能说谁属于谁,谁为了谁。于是在他忧愁时,她便可以从他那僵硬的笑容里察觉,此时她会很安静的坐在旁边;她难过的时候,他便可以从她紧蹙的眉间领略,他也会变得安静,静静地坐着。这样的日子直到第二年的春季。
那是一个才经过好几日春雨洗礼过的早晨,四处一尘不染,在新阳下明镜一般,透亮透亮的。她如先前般整装去那云归山。春天的云归山比秋天时清冷些。别说其他的就拿风来说吧,略带寒意,吹在脸上虽不象冬风如刀子,也没朱自清先生写的那样温和。她的双手都有些红了。整个云归山都是绿的,浓浓淡淡,如水墨画一样。特别是曾经野菊花盛开的地方都钻出了嫩嫩绿绿的杂草。她望着这似有似无的绿,竟不禁想到:是不是这些草的绿里也饱含着那菊花化做春泥时的从容不迫。想着想着就来到了那石头边。
他也在,正坐在用报纸垫了一层的石头上,望着她走近。见她近了,很自然的把手伸出来。她也很自然的伸出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让他一拉,就上了石头,就与他面对面的站着。近的能听到他的心跳,她有些惊慌,惊慌地赶忙抽出自己的手,低了下头,顺势坐下。
他笑笑说:“你的手有点像火腿了。很冷啊。”
“嗯,有点。这山上就是不同,比山下冷多了。”她望着远方的那一片绿说。
他沉默了好一会,说:“明天清早,我们要到黄山去写生。”
“哦,黄山是好地方。只是不知除了松、山、山泉瀑布还有什么好看的。”
“估计今天你会来,所以在这等你。想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
他拿出那画册递给她。
她迟疑了,说“这是你好些年的心血,怎么给我?”她知道这是他的最爱,她没有接。
“没什么,先放在你那,背着是累赘。”她知道她是不会轻易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的。
她只好接过来,打开,里面有了一些新照片,有了她的背影,还有了些过了塑的压花。
“去黄山,你要我给你带点什么?”他静静的问。
“呵呵,不知道。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值得带的。”
“也是。”
这样悠悠的对话延续到太阳落山。然后,静静地下山,静静的各自回到宿舍。但是彼此的心中有了些不平静。
(四)
他回到宿舍时,室友们都已经收拾好了。寝室里空荡荡的。其实平时也就是这样,只是今天感觉似乎特别的空荡。他收拾了一会行李就坐在窗前懒得动了。想了想从桌里拿出纸笔,想写点什么又不知从何下笔。他就这样痴痴的坐着,等待夜的降临,等待明天清晨的到来。
天没亮,寝室便已经骚动起来,随着是一阵哄闹。他懒懒地起床,叠好床铺,打点行李也跟着匆匆走了。见了车倒有些畏惧了。他在校门口踱着,向学校里的石子路上张望,在匆匆的人群中寻找着,似乎在等待什么。车启动了,他更着急了,又无奈地爬上车,失望地望着窗外。
她也是很早起来了,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由黑变白。其实每天都是这样,她不管是多早晚睡,她都能早早起床洗漱,然后坐在窗前发呆。只是今天有了些不安。她的桌上有一大包东西。这是昨天晚上到超市里为他买的。她不怎么吃零食的,所以也胡乱地买一通。也不知呆了多久,她终于抓起东西往外跑,冲向校门口。
她一上石子路,车就已经启动了,她怎样跑都赶不上了,只看见车窗边有一只一只挥舞着,伴着一阵兴奋的声音:“等我回来,我给你一件礼物······”,消失在晨阳里。 她怔了,手里的东西啪的落了,眼泪也禁不住掉了下来。来往的人也越来越多,更是匆匆忙忙,安静的校园慢慢闹起来,真正的早晨便拉开帷幕。她穿过人群回到寝室,似乎失去了什么。
这样没有他的影子的日子一天有一天的过着。她依然在天好的周末,背着他寄存的画册和照片,去云归山,去那石上。早出晚归,或喜或悲,全留在了那方天然的园圃和岩上。早晨依然桌前发呆,只是多了分他的影子,多了分渴望,却从不改面上的颜色。直到有一天傍晚,她一进寝室便听见室友在议论说谁谁在写生时坠崖身亡了。她的心紧了,再一听是他,泪水突地泗流,身子有些瘫软,嘴里不停地说着:“不会的,不是他······”
事实就是事实,消息到后的第五天,他家的人来学校清理遗物,还带来了一颗石头。石头不是很大,却看得清是一方还未成形的雕像。雕像只有头完成了,虽然刀法还不是很讲究,不是很细腻,但可以分辨出雕像的五官。听说是从背包里找到的,同时还找到一封未写完的信。他父母来后就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他们班的班长,让班长找到信中的人,把雕像和信交给她,并说声谢谢。那天她并不在学校,而且这几天白天都失踪了似的。后来班长在云归山的石头上找到了她。把信和雕像交给她。她含泪展开信,信只有开头:烟然,感谢你,感谢你给了我快乐的时光。她再也撑不住苦出了声音,把旁边的班长都吓住了。班长也梗塞着说道:“他原本就有心脏病,治了好长时间也没见好。本来家里不让他上学的,他不肯,他说不愿放弃追求艺术的梦想。写生时,我们也劝过他让他留在学校,他也不肯,说是必须去黄山一趟。”她依然哭着。
自此以后,她更沉默了。不过她依然去那山那石,依然会背着那画册那雕像那信笺。即使毕了业,离开了学校,在异地他乡她总会在秋季背着记忆登临高处。在山的下面总有一人执着的等待。而这个人便是照片中模糊的年轻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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