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成熟的时候，秋高气爽，一两朵棉絮般的白云静静地在天庭漫步。忽然，蝉悠长地鸣叫了一声。

蝉悠长的鸣叫声里，桔子红了，玉米吐穗，稻谷泛金，田里的泥土软糯沁凉，空气里混杂各种果实成熟的芳香。但甘蔗的味道似乎更猛烈些，仿佛那些盛不下的甜味都逃窜出来了。

甘蔗叫洋甘蔗，长得又高又壮，和南方的有天壤之别。南方的甘蔗也长也粗，但水份及不上我们这边的，节与节之间的距离也是无法比拟的，最要紧的是皮色也不一样，我们这边的甘蔗，修长，伟岸，长着青色泛亮的皮肤，有着毛竹的风韵，真是完美的极致！

放电影的时候（我记得电影大多是那个时节放的），我们天不亮就起来了，忙着去操场占据有利位置，忙着去打探放映机什么时候到，放映什么影片。不过，最重要的是赶紧钶把锄头往甘蔗地里跑。总得弄几根回来呀，爸一根，妈一根，弟一根，妹一根，自己也要一根。约上弟妹一起去地里扛了回来，剥了壳，用井水洗一下，直挺挺列队排在门角，壮观得让人惊叹。

当然也不止我们一家有这样的打算，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有类似的安排。这仿佛一种既定的惯例——看电影这么隆重的事儿，看电影那么享受的事儿，如果整个过程没有甘蔗之类的零食客串一下，那简直太不当回事儿。干巴巴的净坐那里，没有咝啦咝啦肆意咀嚼甘蔗的声音，光是两眼盯着银幕上的战斗英雄，就像烧菜少了调味，军帽少了闪闪发亮的五角星。

供看电影那会的甘蔗肯定是经过我们郑重挑选的，肯定挑地里最长最粗的，太短太细，或者有点背驼的一概不要。临放电影前，一村的伙伴都神气活现地聚在那儿，扶着那甘蔗，明着没有比高低长矮，暗底里都瞅眼起劲比试着呢。不挑那最高最长最直的，随便搞了根，万一被人家矮下了，脸上多没面子？

看电影当然是伸长脖子投入地看。连共[chan*]党员临就义前的台词都一字不漏：中国共[chan*]党万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但嘴巴肯定也不闲着，两个小时的电影放完，带的甘蔗也成了地上满满的厚厚的蔗皮。有顽劣淘气的男孩子坐操场边的杨柳枝上，吃了甘蔗要尿尿，也赖得下来，就从树上直接瀑布似的飞流直泻，招旁边的大人几句骂骂，他们也全然不当回事，得意地笑笑，很英雄的样子。

电影放好了，甘蔗皮也是抢手货，早有女人抓了扫帚横扫过来，也有只收拾自个的，一家子吃下来，总也有满满一畚箕。顺带了回家，摊太阳底下晒两天，当柴烧，比稻草、秸杆强多了。放灶堂里，炉灶都发出“哗哗”的笑声，还携带甜甜的香味。

割晚稻的时候，甘蔗也是主角。大人小孩都出发，扛甘蔗携篮子（篮子盛玉米棒，烤蕃薯），一家子兵马粮草。

大人割两行，小人割一行。泥土凉凉的，软软的，天上的太阳温温和和，脾气好好地微微笑着，竭色的田鸡在脚下奔来跳去，绿蚱蜢也窜来窜去，身边弟妹相互加油，远处桕子白了一片……

割两行，大人就会招呼我们坐在田埂上歇歇。田埂的草失去了水份，柔柔软软，服服帖帖。就一屁股坐下，或干脆躺下。挑了甘蔗，抓了玉米，分了蕃薯，一边歇气，一边看被我们撂倒的一摞一摞稻把，听听爹娘语气里对好年成的欢欣，哪里会感觉累？又哪里真的感觉到肚饿？

最开心的是两户人家合作互助——父亲的朋友或邻家的婶子。两家人合在一起，十来个人一齐下田，一人一行，田田的稻行就所剩无几了，田头的气氛也更好些。大人高兴，会讲讲故事，讲讲笑话，我们小人挤在一块，忘形时，你用镰刀柄顶我一下腰肢，我用稻杆戳你一下小屁股。收割完毕，还可在地上翻翻筋头，任泥土软软的摩挲小脚板，任稻茬狠狠地扎你的脚丫子。而主人一般也有待客的礼数，甘蔗是当茶喝的，解渴，一定少不了。玉米、蕃薯之类的贱时货就暂且不用了。女主人会在半晌午回家烧点心。点心有捏成元宝状、猪肉馅的水饺；有又白又松的馒头，古巴糖蘸蘸，比镇上点心店的还好吃。

往往在我们意犹未尽时，田里的劳作忙完了。彼时，陌上青烟，秋水斜阳，仿佛田地里的活儿都有了水墨洇染的味道。

天再凉些，甘蔗就收割归仓了。一部分用稻草厚厚裹住了以防冻，也方便我们随时取食；另一部分藏地窖里待正月挖起待客用。

腊月正月，农活都忙尽，是一年中最空闲的时光，村子里嫁女儿讨媳妇的喜事都挤到岁末年关。喜事人家的盘子里，盆子里，切成小圈圈的甘蔗又是最常见的喜果子。

晚上，亲朋好友来闹洞房，新娘子喜气洋洋地端上十六盘果子，男方亲友有点口才的就用那些果子作题，自己先来个四名八对，要求对方工整对上，对不上，罚新娘子新郎倌亲嘴。关于甘蔗的对子，男方先说：甘蔗甘蔗节节甜，有伶俐的伴娘立即接口：小两口日子美滋滋。若然伴娘们对不上，新郎新娘就要罚抱罚吻，要不然就罚伴娘唱歌唱越剧。

没有玩具，没有高档零食，日子都过成了简单的白水青汤。但是，乡村田野，那种稻谷的气息，那种泥土的味道，那种阳光的颜色，那些作物成熟的声音，那片修竹一样的甘蔗林是青汤里的味精、葱花、猪油。

多年以后，当我坐在暖暖的阳光底下，一个人眯着眼睛啃甘蔗时，总会无端地又去捉摸一下那段时光的筋骨脉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