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真实地记录了一位自闭症患儿母亲的心路历程——

九月初，禁不住家里一个又一个电话的催促，我带着未满一岁的安离开广州。临别洛东默默抱住安使劲亲他，安除了躲闪就是吮着他那永不离口的大拇指。我接过安，洛东无声地看着我。车开了，留下洛东孤单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安那么的静，静得让人绝望。除了睡觉、吃奶，其余的时间都拿来和我一起注视窗外。平原空旷的景色一览无余，我不知道他能看懂什么。如同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安到家，受到热烈隆重的欢迎。爸买了整屋子的玩具给安，安整天坐在地上拆玩具。安不会走路，却很会倒退着爬行。谁逗他也不笑，很不搭理人。除此之外，安对电视广告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只要广告一出来，他准放下手里的东西，入迷地盯着电视画面看。

妈悄声说：“明天带安做检查吧，我已经联系好了专家。”我没吱声，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也知道自己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又过了一星期，母亲重提检查的事，那天我在阳台坐到很晚，终于决定第二天带安去看医生。

结果不出所料，安患有先天性自闭症，也称“儿童孤独症”。一种先天性脑部功能受损，而引起的广泛性发展障碍。教授明确地告诉我，要做好长期康复治疗的心理准备。事实上我一直担心的问题，终于残酷地浮出水面。我在医院的长廊给洛东打电话。没开口已经哭出声来，洛东在电话里沉默，他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谁都知道安静得不正常，只是我们不愿触及那块伤疤。

2000年七月，那个流火的七月，我一生中永远逃不掉的梦魇。如果那天小雅不去楼下买早餐，如果不是我强迫小雅去买早餐……那个周末，我还在擦洗那该死的燃气灶。电话猛响，我拿起听筒，片刻后狂奔下楼。小雅已经倒在血泊中，洁白的公主裙散开在地上象一朵刺眼的白莲。我忘了怎么来到医院，又怎么被亲友架着回家。只记得当时紧紧抱着小雅的身子，她的脸白得吓人，她静静地闭着眼睛，睡去了一般。直到她温热的身子在我怀中渐渐冷去，我仍紧紧抱住不肯松开。我知道一放手，小雅将从此不再属于我。

我的小雅甚至还没撑到上手术台，她小小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最后我醒来，没有一滴泪。我蜷在宽大的床上，体会不到悲伤。我努力闭上眼，渴望自己睡去，也许一觉醒来，小雅又活蹦乱跳地站在我身旁。

洛东到家时已经是下午，洛东进门，我就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洛东，我没照顾好我们的小雅，都是我的错，她本来不肯下楼的，是我非要她下楼，是我害了小雅……”。洛东无声地将我抱住，轻轻在我背上拍着。这个时候，我才哭出声来。

我不能原谅自己。十年来，小雅是我一手一脚带大，没有一天离开过我。洛东在外打工的日子，小雅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现在小雅没了，我的世界几近崩溃。一连几天，我不吃不喝不睡，整天抱着小雅的衣服不肯松手。那天，我又蜷缩在小雅的房间，裹在她成堆的衣物中，贪婪地嗅着小雅的气息。洛东拉开了门，刺眼的阳光照着我苍白的容颜。

“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你要生病的。馨，跟我走。我们离开这，去南方。我们还年轻，我们还可以再生一个小雅……”。

我摇头，泪水流了一脸。我走不了，我不能扔下小雅离开，小雅她太可怜了。洛言拼命摇晃着我，力量大得惊人：“馨，你要清醒过来。小雅没了。你不能就这样下去，馨，振作起来，你还有我……”

那一夜，我竟然奇怪的睡着了。梦里，小雅抱着她心爱的布娃娃向着我跑来，我张开双臂，可怎么也抱不到她。醒了的时候，我对洛东说：明天，我们去南方。

第二天，我做了整桌的饭菜，还买了香草冰激凌、巧克力，都是小雅她生前最爱吃的。我流着泪说：“小雅，你想走就跟着妈妈走吧。妈妈不会狠心地丢下你一个人的。”

在南方的日子，我的心情依然阴郁得可怕。洛东是家中独子，很早以前我们就想要个男孩。后来小雅来了，给了我们很多快乐。我一直有严重的子[gong]内膜异位症，小雅出事前，我们曾经计划要一个孩子，可是没有成功。现在小雅去了，怀孕成了头等大事，更何况我已是39岁高龄。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可怜我，来广州的第三个月我有了安，这是个不小的喜讯，我和洛东一起努力。

我的生活里，除了营养还是营养。很快我从102斤的体重飞涨到了200斤。看着自己严重变形的身体，高龄产妇的所有妊娠反应全让我摊上了。脚肿得穿不下任何一双鞋，我差不多整天躺在床上，无法出门。

我永远记得洛东有多累，下班后总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买菜、做饭、洗衣，给我按摩，定期到医院妇产科做作各种检查。看着他眼窝深陷，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他最辛苦。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尽可能加大运动量，虽然对我来说下一次楼是那么难。安在腹中长势良好，这点让我们很安慰。

等我顺利产下安，洛东整整瘦了二十斤。但是安带来的喜悦很快蒙上一层阴影。开始我们怀疑安听力有问题。经过一系列的测试，发现他听力正常。发育也一直不错，结实有劲，比同龄孩子的个头还要高一些。很快会坐了，会爬了，只是不爱笑，不爱搭理人，对什么都反应冷淡。半岁的婴儿应该很活泼可爱，可安不。我们费劲地逗他，他也难得一笑。

私下里我和洛东去查资料，怀孕期间心情抑郁会不会导致胎儿发育不全，我怀疑是自己害了安。非但如此，我心里还有个无法启齿的秘密，甚至都不能跟洛东说。安和小雅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月子里，洛东上班的时候，家里就只有我和安。我整天对着安流泪，眼里的安常常幻化成小雅。那眼睛，那鼻子和小嘴，甚至睡觉的神态。我失神地看着眼前的安，心里的疼仿佛要将自己撕裂。是小雅，一定是小雅可怜我，才舍不得离开。安就是小雅投的胎。那些日子，我一天到晚的胡思乱想，我走不出那个纠缠的梦魇。

清醒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这念头真是太疯狂了。安就是安，他怎么会是小雅？我这样子，对安是不公平的。可是小雅带走了我全部的爱，我已经筋疲力尽。我拿什么来爱我可怜的安？有一次我对洛东说：“真想把安交给你，我去另一个世界陪伴小雅”。洛东抱着我，流着泪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和安怎么办？这个世界就剩下我们仨……”

确诊了安的病症，在经历无数个不眠之夜后，我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这一次我绝不能再放弃安了。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小雅，不能再失去一个安了。他现在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决不能任由他留在那个孤独的梦魇里了。

其实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我要从此放下小雅。如果我仍陷在过去，我就不可能全身心地照顾安。安需要我，需要我的爱。

认识到这点，我开始有意识地训练自己。我买儿童益智书，买光碟，和他一起做游戏、唱歌、跳舞。更多的时候，我带安去公园、游乐场、学校。凡是人多的地方，就有我们的身影。每晚睡前我还要给安讲故事，安会很认真地听。尽管我也很累，在安没睡着以前，我绝不让自己安静下来。

三年来，我辞职带着安辗转北京、天津和大连。看了一个又一个的专家门诊，咨询了一个又一个和安一样的患儿家长。我现在手头积累了很多资料，关于康复训练的详细计划，和一些热心的朋友们保持联系。在北京一家知名的儿童潜能开发中心，安做了一年多的系列康复训练。从协调、认知、自理、社交等多方位入手，现在安的症状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

安偶尔开口叫“妈妈”，也不再像从前一样躲避我的拥抱。这个进步对我们来说是个极大的鼓舞。我记得影片《雨人》中那个傻哥哥得的就是先天性自闭症，知道这个时候亲情对安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现在洛东工作很辛苦，同时打着几份工。安的病需要长期不懈的努力，钱对于我们来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要。

有一次，洛东回家累得动都不想动的时候，我让安拿着他的画给他看。安的画上，是一把伞下三个人手牵手。洛东看着看着，眼泪就叭嗒叭嗒往下掉。他紧紧搂着安，安竟然伸出小小的手掌给他试泪，一边说：“爸爸，不哭！”。可是，洛东却哭得更凶了。

日子全被安填得满满的，我渐渐从失去小雅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看着安一点点在进步，我对生活又充满了期待。有时候我会想，是安拯救了我，还是我在拯救安？也许爱就是一种相互的需要吧。我只希望有一天安在失去我们的庇护后，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附作者后记：《折翅的天使》

回家，心情不好。一个人上网，翻出以前的一篇旧文来读。

是从前写给l的，那时她的安刚刚被查出患了一种难治的病症。而我心里一直就那么遗憾着，因为不能为她们母子做点什么。

可是，今天当我得知：孩子竟然又得了白血病。我惊呆了，不敢相信老天为什么这样待她？

这个消息不是雨告诉我的，据说雨从北京回来，这些天一直陪着l。而今天雨匆匆从我那里过时，竟然没时间说。也许不是一两句可以说清，或者说了也没什么用。

那年，l的女儿出车祸。我赶到医院时，看到孩子刚刚抬出医院太平间。白色纱布缠住的头部底下，殷红一片。我颤栗了，不敢上前。

不能想象失去女儿的l该怎样熬过那些日子。直到有了安，才见她脸上难得的笑容。可是老天不公，灾难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临到她的头上？

想起来，l曾经是那么乐观，又要强的一个人，却终于挣不过命运的安排。

我记得那次l从南方回来，带着安。和雨一起，我们去看她。孩子很安静，l看上去忧心忡忡。我和雨都不敢说，回来我们上网查资料，确定安和正常孩子有着诸多的不同。我们私下里讨论，要不要和l说。

后来的结果，安真的患上一种罕见的病症，而且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病症。我为l担心，每次打电话，不敢多说。只问她们一家好不好？

而l总是笑着，说好。可我听到那笑容里面，竟有着无边的落寞。

都说孩子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可是天使折断了翅膀，该怎样飞翔？如果一次不幸，可以战胜，当不幸再次来临，l还能支撑得下去吗？

心很疼，很疼。为这样的结果，还有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搜狐首页，读到一个白血病患儿的父亲为儿子写的博客，无语。这个世上不幸的家庭太多了，而我们能做的，又太少了……

年关近了，总是越来越忙碌。明天又要上整天，早8点，一直到晚10点。忙碌其实都不算什么，它可以让生命消磨得更快，无影无踪。可是烦忧还在，它挥之不去。

我心里难过，不停地想：该不该给l打电话？关键在于，电话通了我该怎么和l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