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回到小镇上的老家，无意间在大街上遇到一个人：矮小，苍老·，衣服皱巴巴的，背了一个背篼。他旁边走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也一样苍老无精神，用眼睛的余光窥视着左右。我恍惚觉得熟悉，正极力在记忆中搜寻，他突然喊我的名字，我一下想起来，那是我初中时候的数学老师。唉！我都有点不敢认了，那是我曾经熟悉的桓老师吗？

桓老师是我初中时候的数学老师。而且是一个代课老师，但是学业可不低，也是一个大专生，在那样的年代，一个大专生，居然会回到乡下，据说是自家出身成分不好。没有工作，干着农活。后来，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到学校代课。

我认识他的时候，是读小学三年级。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很不懂事，喜欢乱蹦乱跳的小姑娘。记得小学校是刚修好的，一间大大的教室空着，我们就在里面打乒乓球。当我们在那屋子里闹得天翻地覆时，旁边的一张书桌上却有一个人专心地在本子上写数字，算盘劈啪作响。有时候乒乓球跳到他的桌上，他也好脾气地笑笑，给我们扔过来。我们常常肆无忌惮地去翻他的本子，弄乱算盘上的珠子，他也不恼。那时，他是学校旁边的生产队里的记分员。谁曾想，这个人后来竟成为了我中学时候的数学老师。对我一生有极其重大的帮助和影响！

他家离我们的小学校很近，而且和我家是远方的亲戚。我长到大一些的时候，也常跟着兄长们去他家。他的家里没有更多的人，只有两兄弟，早过了结婚年龄，三十几了也还是光棍一个，没有一个人敢嫁进他家的门。

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家里收拾得格外整齐，格外干净，真可以叫纤尘不染。到现在，在乡下，我也很少见到谁家有这样干净的，更何况那是几十年前，而且，他们家没有女人收拾。后来，我长大了，仍在猜想，他们家为什么没有人嫁进来呢，也许是太过干净了。据说，太干净的人家一般不发人丁的（笑！我也是胡说的）。其实，也许是因家庭出身不好，也许是过早失去了父母，没有人帮着张罗。不得而知。

不仅家里整洁，而且，他也很讲究。深蓝色的中山装总是很干净，即使颜色褪了很多，还是没有一个污点。我还亲眼看到过他往手背上涂蚌壳油，这在当时的乡下男子当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

又过了两三年，我已经到乡镇上中学了。初一学代数，什么有理数等，我是没弄懂，也不知道学那些来干吗。正开始厌数学，数学老师因为生孩子请假，我们的数学换着一个代课老师来上，竟然就是我从小认识的那个记分员。后来，人们都叫他桓老师，这样，我初中三年的数学就是桓老师教了。因了他对我的耐心和关照，我的数学才勉强能学懂。

那年，我父母都生病，卧倒在床。我刚读完初一，就辍学在家。因为我成绩好，老师们到我家来劝说，让我一边上学一边在家照顾父母，母亲动不了，父亲坚决不同意，小小年纪的我能说什么，只好接受。现在想来，我那时候也够命苦，大哥开始工作了，二哥正上大学，小妹妹还在读四年级。就我一个人十三岁，适合留在家里照顾父母。

桓老师是经常来看我的。因为他和我大哥，二哥能沟通，还有，我爸是一个中学老师，他们也有好多共同语言。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回一些书本子。记得，我们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把初二的《几何》提前讲一些，刚进中学的我，还没明白自己是中学生的身份，就增加了那么多课程，贪玩的心根本没收回来，《几何》自然是没学懂。我当时的本事就是能把所有的已知条件全部摆在前面，然后推出一个要求证的结论来，也不管那些条件能不能推出那些结论（现在想起来也笑）。桓老师当然知道我的实际情况，还给我带回来一本关于“几何解题技巧”的书，一本巧妙方法的计算书，还有《春秋战国故事》丛书，《前后汉历史故事》等，也有《故事会》》《龙门阵》《小说月报》这一类的期刊杂志，使我枯燥而无奈的生活多了一些阳光。所以，我一直是十分感谢桓老师的！

就是这一年里，因为老师没在家干农活了，好歹成为了一个代课的老师，在淳朴的乡民眼里也是一个先生了，就有人张罗着给他介绍了一个寡居的还带着几个孩子的农妇。他们很快结婚了，从此，桓老师才真的有了一个完整的家。虽然，有三四个未成年的孩子，拖累也够大的，但是老师却比过去开心了。

一年后，因为母亲的坚持，我终于有机会再次跨进学校的大门，接着读初二，仍然是桓老师教我的数学。长大了一岁的我脑筋似乎也更灵活了，除了语文优秀，数学也很不错，而且，我初中的几何学的格外好，那得归功于桓老师。印象特别深的一个教学镜头一直深深地留在我心中。当时，老师讲“全等三角形”，为了证明两个三角形全等，有三个判定定理，分别是“角，边，角”、“角，角，边”、“边，边，边”，他拿着三角板对着我们比画，告诉我们，什么叫“角，边，角”、“角，角，边”、“边，边，边”，，并按照顺序在两个三角形中比试，在那一瞬间，我似乎茅塞顿开，一下就明白了几何应该怎么学，后来，自己做证明题，也能判断自己是不是做正确了。升学考试，数学考了第一，居然盖过了我一向引以为自豪的语文。在老师们的悉心栽培和关心下，我顺利地以全区最优成绩考上了师范学校。我成了老师们的骄傲。但老师还是那样在三尺讲台默默地耕耘着。

三年间，我也常回家看望我的老师们。而桓老师也添了一个儿子，我想他那些年是过得很顺心的吧！

三年过后，我毕业了，重新回到了镇上中学教初中语文。从此，我和很多老师成为了同事。也和桓老师成为了同事。这时候，桓老师才告诉我，因为我们那年考得不错，上级奖励给老师们每人一把伞，他一直保存着。而此时的我才惭愧，我这个老师们眼里得意的学生并不曾真正带过什么东西去感谢他们，还经常去打搅他们。他们的巨大付出，收获的不过就是一把伞。教师就是这样付出的！

之后，我们同事了几年。我看着他的孩子慢慢长大，看着他慢慢变老。我调到区中，而老师还在乡下，他仍然还是一个代课老师。我评优秀了，我上重点班了，我上了一个又一个的初三，而我的老师呢，还是一个代课老师，一个工资极低却工作得及其认真的代课老师。

因为撤乡并镇，他才有机会到区上的学校来上课。老师五十多岁的时候，终于有了新的政策，他转成了正式老师，此时，他已经接近退休了。总算熬出头了。

后来，我又从区上的中学调走了，有好几年都不知道老师的情况。

而最近这次看到他，居然是这样一个样子：矮小，苍老，衣服皱巴巴的，背了一个背篼，他旁边走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也一样苍老无精神，用眼角的余光窥视着这个世界。这是我熟悉的老师么？那个曾经干净整洁的老师呢？那个虽然辛苦却也乐观的老师呢？

我问了我身边的人才知道，老师已经退休了，他的夫人已经过逝了。孩子因为成绩不好，没读完高中就到远方打工去了，留下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别人又给他找了一个老伴，据说也带了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在这点点滴滴的回忆中，我的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了！唉！桓老师真是磨难多，一生都在重负中艰难地行走！老师，愿你的晚年过得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