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河是湟水的一条支流。在湟水河畔，青海的先民们繁衍生息，建起高原古城西宁。北川河汇入湟水前在老爷山下打了一个弯，清冽洌地向东南流去。我十七岁以前一直在北川河水的哺育下生活。七岁的时候，差一点被北川河要了去。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瓦蓝的天空中大块大块好看的云白的耀眼，阳光十分热烈地照在皮肤上，沁出细密的油汗。我企图涉水去对岸挖苦苦菜，为家里的饭桌添一样野味。水渐渐漫过膝盖，淹到大腿。我眼一花，滚在水里。我没有喊救命，只是哇哇嚎叫，手脚并用狗一样向岸边刨。当水势稍缓的时候，我依然在没命地怪嚎着，没命地刨。一个声音大叫道：“起来，站起来，你给我站起来！”我站起来，看到一个大男孩立在旁边，明亮的眼睛里是坚定的神色，透出关心和坦诚。水在我膝盖以下慢慢流着。我惊恐地苦着脸，不情愿地叫他抓住胳膊。

后来搬楼房，我们同一个单元，才知道他叫肖源，长我两岁。

肖源瘦瘦高高，爱嬉水。夏日每个星期天，他总拉我同去。当他下入到河水中时，我就在岸边那棵白杨树下，向河水里打水漂儿。阳光耀眼，长长的河水熠熠闪光。有时候我盯住他野野的身姿，紧紧地皱住眉头。高原的风十分凉爽，吹乱我的头发。四围连绵不断的山光秃秃的露出土灰色，雄浑而苍凉。我盯了点缀其间的黑刺林出神。北川河舒缓的流淌着，没能把山染绿，然而，却灌溉了两岸油油的庄稼。肖源的父亲每每以我为榜样，数落他不要去戏水。肖源在他父亲面前老老实实点头称是的时候，我很开心。然后肖源回头狡黠地眨眼睛。他父亲抚一下他的头，他就笑，露出一对小虎牙。

肖源会讲许多故事，他告诉我那些故事都在书里。作完功课，他拿出他的书给我看。清贫的日子里，那些难得的故事一下子吸引了我，烛照我贫乏的精神生活。后来我们看《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使我受益匪浅。有一回，我发现肖源竟然在读《毛泽东选集》，那是一本大人们看的深奥的书，我问他能看懂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我才知道《毛选》里有许多话是非常通俗和动人的。在那个时代，能找到多少好书来看呢！但肖源却有一本崭新的《安徒生童话选》叫我眼馋而爱不释手。

肖源会唱好听的歌。每次开联欢会总少不了他。他唱《驼铃》、唱《三月里的小雨》，常博得阵阵掌声。一个暑假，肖源和我得了三好学生。放假那天，大会上表扬了我们，我看到肖源收了收胸脯，挺庄重的。他父亲要带他回一趟老家，临走时他把《安徒生童话》借给了我，在他眼里流露出伙伴间的眷恋的泪光。

肖源没能再回来。他游黄河，陷在了泥沙里。　

那本《安徒生童话》一直在我身边。开学了，不见肖源的身影。我无数次在书边写下：肖源，我想你。那是一种纯真的感情，属于孩子的稚嫩然而诚挚的感情。有几次我都恍惚看到肖源走过来立在我身边，就像大声叫我站起来时那样……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去望过北川河。我甚至有些怨恨这清冽甘甜的雪山融水。直到我离开青海的那一天，我才走入到那棵白杨树荫里，看着熠熠闪光的河水，定定地发呆。肖源永远栖息在了这样的河水里，我依稀看到他野野的戏水的身姿。我心里一阵凄惶，立起身，眼里噙满泪水。白杨树已经很粗壮了，浓浓的树荫如一把巨伞，撑住瓦蓝的天。肖源尝从水里走出来，与我并肩坐在树下，指点眼前的景物。我走几步，回过头，复去看那河水，眼睛早已模糊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