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之记忆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那天正兴致盎然地翻读一本刊物，突然看到有人在引用徐志摩的这首《沙扬娜拉》。蓦地里，一些有关莲花的记忆沓然而来，硬生生游移了思绪。而记忆却一径穿越沿途的山山水水，一直绵延至水乡深处……

水乡多水，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星罗棋布，那里便是莲花的故乡。

莲花是夏季的精灵。当季节的雨水阳光日益充沛，举凡清浅水域上的莲花便争先恐后闷声不响地开了。就在某个平凡的清晨，当你睡眼惺忪地推开家门，满池娇艳的莲花冷不防地撞入你的视线。遥望过去，白的赛雪，红的胜火，一率下衬以亭亭如盖的碧荷，凌波仙子般美艳得不可方物！

赏莲，最美妙的时光莫过于清晨。晨风轻拂，朝曦乍现，丝丝缕缕的薄雾自水面氤氲而升，千条万条的柳枝随风舞蹈，而恬噪了整夜的蛙鸣却适时地敛声安歇，最是幽静不过。

此时，趁凉浣衣的村姑们开始次第走出家门，相继在水边聚集。她们在水边一字排开，浣衣的浣衣，浆洗的浆洗，梳洗的梳洗。捣衣的声响契合着莲花的静默；绞好的面容契合着莲花的娇艳；拔节的青春契合着莲花的花期，而晶莹的露珠也不甘寂寞地在晨风的轻拂下来回滚动……好一幅宁谧、美丽、清纯的江南浣衣图！

鉴于莲花的清纯、娇艳及其盛况空前的花事，自古至今的文人们总是赞誉有加。或赞其娇艳——接天莲叶无穷碧，映入荷花别样红；或誉其贞洁——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或品貌同赞——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作为一个水乡人，我一度很是为这些赞誉之词所陶醉，仿佛通过与莲花的朝夕相处，自己也沾上了些许莲花的高洁之气。

初中时读徐志摩的那首《沙扬娜拉》，虽然副题注明是赠给日本女郎的。可在我的感觉中，却似专门为我们水乡的这些村姑写的：美丽、温柔、娇羞且洁身自好！实在没有比她们更适合的了。

充沛的阳光雨水濡养了莲花娇艳的容颜。而娇艳的莲花一开，接踵而至的则是涨水季节。那年大水，方圆十里的村庄几乎颗粒无收。邻村莲花家的遭遇更是让人意志消沉——不仅淹没了庄稼，连居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也给大水冲走了。虽然全家人都幸免于难，可却从此变得一无所有。

莲花是我指腹为婚的“媳妇”。在当地，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是公认的两个美人儿。因两人私交甚好，早在我们出生前就商定了婚约。而待我们逐渐长大，这桩包办性质的“婚姻”又得到了双方家长的进一步认可。至少，我的母亲是非常满意的。莲花人如其名，不仅漂亮、温柔、懂事、乖巧且成绩优异。

低我一级的莲花辍学了，一场大水淹没了她的憧憬。其时我却还算顺利地升入了高中。无法象我一样继续在学海打拼了，莲花以及她的父母都有些恐慌——仿佛感知还将有一些东西陆续被大水冲击流逝。

莲花南下打工的那天，听说曾被她的母亲领着到我家道别。只不过我自己却不曾亲眼看见她的悲伤。母亲也象安慰自己的孩子一样竭力地安慰莲花：“别哭，孩子。这不是你的错，再说条条道路通罗马，你就安心在外打工吧！”

我不知道母亲的那席话究竟有没有擦亮一个女孩子灰暗的心空。当时除了埋头苦读，我根本就没想过别的。倒是莲花在居无定所的途中间或来过几封信，大都是激励的言辞。这让我很是为她高兴，心想她应该逐渐摆脱了洪水猛兽的梦魇。

时光荏苒，考上大学那年，父母为我的升学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宴会。而莲花也特地千里迢迢赶来祝贺。她长得越发漂亮了，一头乌黑的秀发隐藏着一份羞怯的心事。虽然她始终笑面如花，却从不敢正面看我。那是八月，青黄的稻谷眼见就要成熟了。

那是我再后一次目睹她展现在我眼前的羞怯和清纯。因为要四处敬酒，那天我喝得烂醉如泥。也因为醉至不省人事，许多本来需要秘密商议的话也便无从说起。

莲花再一次离开故乡去了远方。而今想来，对于象她那样一个敏感美丽的女孩而言，没有得到答案就等于得到了侮辱。而她却自觉决没有得到侮辱的理由。就这样，我们成了陌路。

香港回归那年，我刚好大学毕业。因为分配还未下达，就决定到南方去碰碰际遇。谁知东不成西不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辗转于求职的路上。而这一番图腾，却让我意外地碰上了莲花。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我因一点文字的工夫被一家叫“桑巴斯”的公司传唤面试了好几次。前几次面试的考官都看中了我的文字却对我的年轻很是质疑。最后说要等香港老板亲自定夺。就是在最后一次面试中，我“惊艳”地邂逅了莲花！

穿着新潮的短裙，戴着墨绿的墨镜，一头长发如波浪翻滚，再配以一身琳琅满目的珠宝……浓郁得让人喷嚏的香味中，我看见了莲花，她鸟儿一样傍在一个年约七旬的老人怀里，正撒欢般近身说着什么。

慌乱、错愕、愤怒、鄙夷……在她迷人的双目中次第显现，我就象被一只愤怒的豹子驱赶一样落荒而逃……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莲花。而我从此再也不愿踏足南方的土地，即使那块土地真的能拣到金子，我也害怕那里过于炽热的温度。没有深厚定力的人，很容易被熔化而迷失自己。

江南的莲花依然如期开放，点亮夏季的眼睛，又在太阳的烤炙下如期枯萎零落，跌进秋季的深渊。

迷失成为这个时代的主题。就如夜的幽静迷失于霓虹，心灵的独守迷失于尘嚣，清浅的水域迷失于污浊，而贞洁的莲花则迷失于太阳的热力。

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我的思绪终于回到面前的书页——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忧愁倒是真有，而甜蜜恐怕要改为苦涩了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