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不能上市的爱有点缘

发表于-2007年06月20日 下午3:02评论-1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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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不敢轻易谈什么爱情,不是因为我不配,是因为太尊重爱情,怕谈跑调了,有辱爱情,更怕惊动了爱情圣洁的梦。

在我的记忆里,种植着两种爱情,一种是阳光下,一种在大棚里。大棚里的菜价可能要便宜一些,假如是反季节还可以以次充好,而大棚里的爱情只有各种各样的霉烂与枯萎,永远无法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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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一条镶嵌着各种形状坑凹的路,闻着一年四季散发着泥土清香的气息,就能到达一个绿荫掩映的村庄,叫楼庄。在我很幼小的时候,我就思考过这个很深奥的问题:为什么没有楼房的村庄还恬不知耻叫“楼”庄呢?这个疑问刺激了我同样幼小的诗兴——

楼庄无楼,

羊肠小道上无羊,

懂事的老牛没有留下脚印

只留下一串串庄稼。

……

好在爱情就象野草,只要有水土,它就可以尽情成长。当然,爱情也不一定不住楼房,楼房里的爱情往往还没有平房靠得住。

爱情只与岁月有关,与神秘有关,与好奇有关,与纯洁有关,与朦胧有关,与蜿蜒的小路有关,与不经意间的温情一瞥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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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的时候,村庄里的生育与爱情一样,是没有计划的,于是勤奋的父辈们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开始了疯狂地生育。似乎只有生育才能体现乡村里也有夜生活。

这一年,这个还没有楼的村庄12个家庭先后诞生了12个孩子,把这一年过得很充实、很肥沃。大人说,这一年是个丰收年,每个月都能吃到染红的鸡蛋。从此以后,人气再也没有这样旺盛过,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那一年,楼庄生产队的鞭炮特别地响亮,那满地的红照亮了很多人长久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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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就那一年的1/12,因为降生在腊月,排行最小。

萍的家就在我家的隔壁,于是我们只好两小无猜。

萍非常文静,文静得几乎找不着她。这种文静的性格最适合捉迷藏,这就更加找不到她,于是她总是胜利者。现在的女孩就不一样了,巴不得全世界人都认识她,当她是高傲的公主抑或“超女”,巴不得大家都来找她,而且要找到她,找不到她她会生气的。被追逐是女性最喜爱的游戏,无论年龄长幼,无论地位尊卑。

萍是女孩,只能按照女孩的方式得到抚养。那时候村里家家都不缺男孩子,男孩子就不稀罕,所以女孩子就更不稀罕。

村里的女孩子注定是不稀罕的,这种不稀罕与长相无关,与乖巧无关。那时候整个村庄都是平房,任何一家都没有率先富起来,一派集体贫穷、家家平等、随遇而安的恬静景象。也没有人去评选谁是村花,任何一个女孩都可以是一朵绚丽的鲜花,萍也是。

随着乡村土路的日渐坑凹,村里男孩与女孩有了明显的区别。背着书包的就是男孩,没有书包的就是女孩。上完小学继续上学的是男孩,念完五年级就回家的是女孩。打算盘比用计算器更熟练的父辈们的账算得很清楚,女孩变成女人的时候,就是小数点后最后那个0,没有实质性意义。

江南水乡确实是一个温柔的所在,它所有的营养都体现在对女孩无私的滋润上,这种优势是任何人无法掠夺的。萍俊俏的面庞与乌黑的长发就是江南女孩标准版本。多年以后,我无法再见到那种水嫩的肌肤。

村庄里的女孩往往是悄悄长大的,就仿佛在黑夜里长大的。

村庄里的女孩都是在长长衣裤的严加包裹中长大的,我只能看见她们的身材在不断延长,头发在不断延长,而关于女性的丰姿与形态都不曾泄露。我至今都不知道,同龄的7个女孩子当中,谁是最丰盈的。我想,我对异性缺乏足够的敏感应该与这种朴素有关,与这种对性别特征的严防死守有关。

所以我所知道的萍就是头发长长的,除此之外好象与男孩区别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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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些悄悄长大的女孩是被谁发现了的。那些媒婆仿佛就是爱情的猎头,总是在第一时间找到那些成熟了的女孩。成熟的标准就18岁,就是媒婆那双能穿透衣服的眼神。

媒婆总是村庄里穿梭,而成熟的女孩就是他的市场。

媒婆是一个异常重要的角色,没有媒婆的婚姻残缺的,是不被外界认可的。

我后来知道,之所以媒婆如此重要,是有重大原因的,那就是一种关联交易必须有这样的经纪人。所谓关联交易,就是财礼的交易。

财礼是整个交易中的最为核心的事项。有经验的媒婆是有一套完整的评估体系的,否则得不到双方家长的认可,做媒就会变成倒霉。

学历、出身、长相、性格、品德、劳动能力等都是很重要的因素。后来才明白,为什么很多父辈愿意让女孩子念完小学,就是为了评估的时候不能因为这个单项拖了后退。在财礼的问题上,女孩往往会突然背叛自己的父母,因为财礼越多,就意味这未来的新家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显然,村庄里的女孩一旦长大,爱情就直接上市了,而媒婆是公认的资产评估师。同样显然,有了媒婆这个名正言顺的“第三者”介入,上市的所谓爱情其实没有爱也没有情,在我看来只有“日子”。我对“日子”的独特理解就缘于这种打着经纪人旗号的类似人口交易的爱情嫁接:第一层意思是没有爱情,只有无休无止的时日在一时时一天天一年年地流淌;第二层意思,简单地配对代替了爱情,有“日”有“子”就是生活与未来。

我猜想,这种在包办婚姻与自由恋爱之间的第三种形式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传统习俗,二是经济条件的相对落后。这种在若卖若送、半卖半送的嫁娶方式一直延续到现在,没有人知道这是否合理。

于是,我继续猜想,熟透了的女孩就会面临两种选择,要么自己偷偷地播洒爱情的种子,要么等待随行就市,以接近计划分配的形式成为别人的女人。

那时候父辈们长说,女孩子是养不住的。我一直没有理解其中的意味,现在看来,那无异于说,爱情是关不住的。我清楚地记得比我大上几岁的伙伴亲口告诉我,女孩子年龄一大都控制不住自己,很容易上钩甚至上床的。我很是疑惑,不以为然。然而后来女孩子们确实如他所说,无论采取什么方式,都拼命要把自己嫁出去,我不知道是缘于爱情的冲动,还是要尽早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抑或兼而有之。

对爱情的冲动或许就是青春最为灿烂瑰丽的律动形式,至于这过程是苦是甜或许并不重要。追求过,投入过,就至少拥有过、幸福过。就象对待一张白纸,你无论留下的是流传千古画作,还是一页涂鸦,都无所谓,都让人充实惬意,那至少是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痕;只有任这张纸永远地空白才是最让人失落与丧气的。假如冲动总有惩罚,那错误或许不在冲动上,或许不冲动本身就是惩罚。

确实,萍丰满的女性色彩可以遮掩,而爱情就如同春天,它会如期而至,它的丰满度要象春天一样尽情地绿遍村庄、山野。爱情有时就象一场革命,越镇压,越是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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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这是谁人的忠告?

路边的野花不采白不采,这是爱情的忠告。

那是一个冬天,路边自然没有野花,但是萍就是野花,一朵疯狂的野花,一朵绽放在冬天的疯狂的野花。我感觉爱情的绽放或许是不分季节的,爱情的绽放是要抖落全部的包装,赤luo裸地绽放。羞涩似乎只是爱情出发前的一种伪装,一旦上路,只有虔诚与执着,只有义如反顾,没有那引而不发的牌坊式的羞涩。

萍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与一个到村里来宰杀生猪的年轻人跑了。

这就是萍的第一个男人,这就是萍的一次冲动。事实证明,日后她再也没有冲动的机会了,仿佛人的一生上帝只安排一次这样的机会。

当晚,村里几个壮汉在萍父母发率领下前去要人。萍并没有抵抗,穿上衣服就回家了,仿佛就是出了一趟不远的门,办完一件很小的事。

我不知道这次是人采走了花,还是花采走了人,仿佛就是一次很迅速的收割。最终的结果是遭到了父母的一顿毒打。那一夜的拷打与呻吟传遍了村庄,从东头到西头,村里所有人都在聆听,静静地聆听。据说只有全村的狗一起叫唤,仿佛要稀释那愤怒、那痛苦。

那一年的春节,萍一直用长发遮掩着面庞,没有人知道她是笑还是哭。

后来,村里人终于找到了萍出走的依据,说萍的脚掌上有一颗痣,正是这颗痣。村里人对痣的位置是有说法的,比如毛主[xi]他老人家之所以能成为主[xi],就与毛主[xi]脸上的那颗痣有关系,那叫“一痣在下颌,领导全中国”,生来就是一副真命天子的相貌。而萍的那颗痣所蕴涵的意思只能是:“一痣在脚板,喜欢讨老板”。这里的的“讨”是“讨要、贪恋”的意思,这里的“老板”是“丈夫、男人”的意思,要翻译成现在的语言,就是“性欲旺盛、不能自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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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性爱不是爱情的目的,但是爱情注定要路过性爱、借助性爱。毕竟,爱至深处,情到浓时,人们总是要寻找一些本原性与本能性的方式来表达,比如哭泣,比如拥抱,比如性爱。一个女人赤luo裸地面对一个人往往比打开心扉更难。

而楼庄是静谧的村落,阡陌纵横,鸡犬相闻。假如没有每年一度或大或小的雨季涨水,恐怕没有什么能惊动它的静谧。而爱情的潮水一直被一种神秘的堤坝阻隔在村外。

萍的举动对自己而言只是一种寻常的表达,而对静谧的村庄而言,无疑是

一次非同寻常的尝试,让静谧的村庄荡漾起别样的涟漪,而这种涟漪或许才是积蓄已久的爱情激荡。

村庄似乎不久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代之以喧闹的蛙声,春天又来了。

全村依然被满眼的翠绿所包围,泥土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催促发情的种子疯狂地生长。

在这样万物纵情呼吸春天的气息的时候,萍回归了正常的轨道,被媒婆交给了另外一个男人。仪式也是那样的简洁,送行鞭炮也显得稀稀拉拉、无精打采,只有那一身新衣裳表明她是一个新娘。

之所以这样快速地有了第二个男人,绝对不是爱情冲动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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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女人们都是高效率的女人,出嫁以后第二年的春节回家是一定是带着孩子的。如果没有孩子是要遭到非议的,一定怀疑你的耕耘不够勤奋,因为大家都不会怀疑村里出去的女人的肥沃,只要有种子就会发芽。

这一年,萍也带着孩子回来了,然而,当孩子随第二个男人回去的时候,萍留下了。萍原本就很沉默,回来以后的萍更加沉没,回来后没有再离开的萍仿佛把今生今世为数不多的话说完了,沉默得让人压抑,仿佛生下孩子以后她所有的话语都没有意义了。

沉默了萍连串门都不会了,她所行进的距离是家与池塘之间,那还算铿锵的捣衣声或许就是她的代言。池塘里棒打不去的鱼儿在这样的代言里嬉戏依旧。

接着传出来的消息是,那第二个男人要的只是孩子,不是女人。

接着又传出一种说法,沉默的女人不再是女人。

萍在老家足足沉默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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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是水做的,所以要泼出去。泼出去的女人是无法收回的,收回的女人就失去了清澈。

萍的第三个男人是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出门的时间选择在某一天的夜里,据说要走很远的路。有人依稀听到她母亲临行前的叮嘱:好好过吧,别想家,别回来,有时间我就过去看你。

事实上,整整三年过去了,并没有人过去看看萍。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萍一直没有生孩子,仿佛生育能力也一起沉默了。

第三个男人据说很憨厚,一直不让萍干活,照顾得也无微不至。

有人说,之所以没有生孩子,是因为再也听不到萍在夜里的呻吟,而不会呻吟的女人就不会生孩子。有人说萍已经忘记了爱情,忘记了爱情的女人也同样不会生孩子。

那时候,萍只有24岁,正是生儿育女的黄金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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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节我照例是要回老家的,村庄那种清新的气息就如同纯洁的少女一样让我永远呼吸不够。儿时伙伴们的相互打闹声一直在耳边回响。无情的岁月已经把大家一个个分开,只有春节象是一声深情的呼唤,把大家又聚拢在一起。

父亲突然告诉我:萍也回家了。我说要过去看一下,已经好几年没见了。父亲拦住我,说最好别去。

到了大年初一,按照老家的规矩,是一定要到每家去拜年的,于是到了萍的家。在墙角边站着一个人,我一看,正是萍。再一看,不是,这分明是一尊许久没有清洗的雕像。

萍的母亲赶忙过来,把我拉到屋里,递上一支烟,然后很认真地告诉我: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

果然是萍。萍果真就是那尊什么都不知道的雕像,那尊雕像果真就是萍。我没有想到,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原来女人也可以变成雕像,变成一尊永远沉默的石头。是不是从开始沉默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了从水到石头的演变?

从此,我再也不相信女人是水做的那种鬼话。

头发已经蓬乱,衣裳也很褴褛,手黑得象一块有四个裂缝的瓦片,一双破旧的拖鞋里漏出同样乌黑的脚趾,仿佛现在不是冬天。那双我很少观察的眼睛没有任何光泽,俊俏的面庞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无比地镇静。

我随即有些责怪萍的母亲,为什么成了这副模样,你不能这样不关心她,你至少要把她收拾得干净一些,这、这、这怎么能见人呢?

我随即匆匆地回家了,仿佛要从噩梦中逃出来,仿佛逃不出噩梦,因为整个村庄就是一个噩梦。那12个同龄人的欢笑,那芬芳已久的乡村气息,那水嫩的肌肤,此刻就如同那袅袅的炊烟,从有到无,渐渐散去。

父亲说,到了这地步,已经是废人了,治不好了。

父亲说,她已经彻底疯了,经常自己脱光衣服在池塘里洗澡,村里很多人都看见,有一次还差点冻死。

父亲说,她已经不省人事了,连生猪肉都吃,她母亲为此痛打她好几次了。

没等父亲说完,我就转身上楼了,慌忙取下眼镜擦拭,镜片早已被淋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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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花又开了,把整个田野装扮得分外妖娆。儿时的“恶搞”活动在眼前浮现:拿一根细细地枝条,向金黄的菜花狠狠地砍去,嘴里念念有词:“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小萍儿,还有后来人。”那一颗颗滚落的金灿灿的“人头”对于顽童而言是极大的惬意,对于正在绽放的“人头”而言,早已失落了一季,错失了一生。现在看来,正在烂漫的油菜花的黯然凋落不仅仅是收成与风景的丧失,更是一种残忍地杀戮。铺天盖地的浓烈的油菜花香是我见到的最为壮美的画面,因为这些香气四溢的花的精灵化着春泥的时候,留给世界的是沉甸甸的丰收与香喷喷的菜肴。

油菜花开的时候,整个村庄被浓烈的香气团团围住。这种特别的香气能让万千蜜蜂迷醉。可见,油菜花活着的时候就是蜂蜜的原料。

其实,油菜花更是一道迷情的风景,她编织起来的包围圈不啻于一个天罗地网,把人间的悲欢离合、情天恨海一网打尽。她的风情就如同北方的青纱帐,能孕育与隐藏很多离奇的人间故事。

或许这漫天的花香也让萍苏醒或者沉醉。

在油菜花深情环绕的池塘里,萍雪白的身体轻盈地浮在水面上,一丝不挂。周围水沟里无数蛙声的聒噪此刻汇成一支欢快的进行曲,而微风轻拂的油菜花也开始了曼妙的舞蹈,越发抖落了袭人的香气。

从前只闻人葬花,而今却见花葬人。人生琳琅许多事,其实惟有爱与憎。

萍在一个烂漫的季节赤luo裸凋谢,让发情的气息越发迷乱。

萍以降生时候的姿态绝尘而去,她已经没有了任何牵挂,除了没有到手的那个爱情。其实,爱在上市之初就消失了,萍竭力想抓住的只是爱的影子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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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蓝色紫薇点评:

堪称佳作,人物刻划老到,环境描写贴切,细节描写传神,情节构思曲折离奇,可圈可点可思之处甚多。欣赏了!

文章评论共[1]个
静水沉岩-评论

一季的花开沉寂在被爱遗忘的角落里。at:2007年06月21日 早上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