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了，久远的如果我不趁记忆还算清晰把它记下来，恐怕就会支离破碎，不再是我的记忆了。

那是一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旅行。在六千多华晨的路途中，我，一个单纯的可怕、此前没有离开家门五华里以上、没有在家以外地方过过夜的男孩，能顺利地走下来，的确不容易。

那时我刚到东北求学。放寒假了。我迫不急待地加入到浩浩荡荡的归乡路。因为恋家的缘故，我带上了所有的书籍和衣物，想着此一回家即可告别漫漫的思乡的日子（我那时恋家是一点也不留恋学校的）。想一想，一个没有任何旅行经验的男孩拿了那许重的东西，是什么一副狼狈的样子。

我的家在大西北。去年9月从西宁到北京那一段路，父亲托同路的叔叔照应，到北京有爸爸的同事吴阿姨接我，后来她送我乘上北京到丹东的28次特快。我于是到了北京即去找吴阿姨。在异地，是极易把亲人加倍地当亲人看待的。等我肩背手提着重重的行李来到吴阿姨的住处时，她已经走了。有人说她等不上我，家里有事先走了。我当时没有出息地、毫无顾忌地大哭了一场，任泪水在脸上汪洋恣肆。没有办法，我只能自己签票，自己去完成剩下的路程。

自然我签不到座号了。上了车，放下沉重的行李，我就站在走廊上。其时走廊已站满了人。那个年代，列车从始发站就是超员的。这次列车，显得更为严重。

累了，我坐在提包上。列车长走过来，我站起来让她过去。她和蔼地说：想妈妈了？我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我站起来就无法继续坐下来了。

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一名解放军。后来他们打扑克，我在边上看，就有些熟络。

没有座位的人上了车嘴要勤要甜，先要打听到一个最近下车的人，和他约好他下车的时候把座位让给你。如果他答应了，要掏出包里的苹果点心谢他。想想看，四十多个小时的路程，站下来是多么可怕。我的许多同学都有站二十多个小时的经历。但有座位的人也烦了：只要一让我们这些站着的人知道他还有几个小时就下车，一准有好几个人要你让给他，这个点烟那个拿水果，不让给谁也不是。逢到这种情况，他们干脆直接说终点。

快到新乡的时候，解放军说坐累了。他对我说：你来坐会儿吧，让我站你那儿。他不可能站起来，因为那样会挤占别人的地方。在这种车箱里你可以体会到什么是立锥之地。我已站得头晕，怎相信他会“坐的累”。但他的口气不容反驳，我只好和他换了。当我坐下放松腿部、腰部肌肉筋骨时，不禁冲他感激地笑了。

过了有半小时，他蹭过来收拾行李。我想他要坐了忙站起来。他一把按住我，在我耳边小声说：别动，我马上下车了，你一动，他们就抢了。我只好不动，但我心中对他是多么感激啊！

以后的二十多个小时的旅途肯定是愉快的。对那位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地址的解放军，充满了感恩之情。但我却不知道这趟车是隔天发西宁的。大西北的列车，很奇怪，这也从一个侧面见证了当时交通的不发达。我签的这趟车终点站是兰州。当我知道这个消息时有些气馁、有些失望、有些自责、有些伤心，可是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在北京再待一天。

只好在兰州再次签票。那么重的行李，不好拿不说，你去挤票，行李总不能拿着吧。我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达成协议：他们帮我照看行李，我帮他们挤票。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知道他们绝对不是一伙的，可以互相监督，不至于在我签票时洗劫我的行李。

再上车我又成了没有座位的人。经过长途旅程和签票的紧张，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这引起了一名解放军（又是解放军，不过这次是一名女解放军）的同情。她把座位让给我去和她的男朋友（我看象）挤坐一张座位。我当时觉得有意思，又想反正她也愿意和男朋友挤在一起。但还是对他们笑了笑。如今我已完全不记得她的模样，但我知道那次帮助我的是一名女解放军。

从兰州到西宁得用六个多小时，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出了西宁站，走出那几百米的出站通道，我的行李开始变得沉死了。我几乎是在用腿顶着走。这时走过来一名警察（警察也是解放军），他问我人出完了没有。我是落在后面的，我点了点头。他说他也是来接人的。看来他接的人没来。他说完这些话后看我吃力的样子，就关照地说我帮你提一个吧。我对他很警惕，那时候的我知道有些人是化装成好人干坏事的。我谢绝了。但走出几步他看我那样，又提出帮我提一个。我实在提不动了，但我还是只给他一个提手，另一个提手拿在我自己的手里。他没有介意。他问我去哪儿，我说了一个站名，他说他正好也去。于是一起去相同的车站。上了车他先买了两张票。……直到他伸出手和我握了握说我到家了，我才对一路上对他的警惕愧疚。

这一路我遇到三名解放军，旅程才能这样顺利，才能在小年旧历腊月二十三回到我魂思梦想的家。以后我常常想，正是世间的好人，才使我们的生活充满温馨，才让我们眷恋。如果在我初涉人世的时候没有遇见那三名解放军，我不知道会遭遇什么，会不会有现在这样平和的心态。

那一年我十七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