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娃娃们问起自己是打哪儿来的,大人们总是说:拾来的。
晚饭还没吃罢,央儿就叫哈叔领走了。
哈叔领着央儿,一声不吭地闷头直走。央儿抱着小芽跟在后面,走不快,哈叔回身接过小芽,小芽呀呀的,可快活。她伸直了腿想下地。哈叔用大手掌托住小芽的小脚,一颠一颠,也不说话。央儿跟在哈叔后面。路很黑,愈显得坑洼不平,央儿走不快。她闻到一股弥漫的烧麦秸味,笼罩在村子上面,天就愈加黑了。月儿浅淡只剩下一点影儿,秃树枝一动不动,静默、沉重、严肃,死一般。央儿跟在哈叔后面,央儿不原意跟哈叔走,央儿不愿意!可家里一下来了那么多人,站得屋子满满的。爸对他说去再到你叔那儿住一夜吧。央儿没有办法。
去年央儿就是这样跟哈叔走的,只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小芽。
央儿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要一起去山里,去给自己拾个弟弟----早两个月妈妈就张罗着要去,累得肚子都大了----央儿就是爸爸妈妈打山里拾来的。讨饭娘不要她了,把她扔在石头缝里,是妈可怜他,才把她抱了回来。妈告诉她山里人穷,没有饭吃、没有衣穿,也没有白天,只有毒蛇和狐狸,还有狼装成的外婆,又学狼的样子。央儿害怕,不敢去。
哈叔家也是黑乎乎的。哈婶见他们回来,没点灯就问:“生了?”
哈叔把小芽递给她说:“还得一夜。”
哈婶看见后面的央儿,忙招呼说:“央儿,快上来,坐这儿。”一把抓过来,按在身边的小铺的上。
央儿四岁了。央儿很懂事。她脱下旧棉鞋,摆好,静静坐到哈婶旁边。
哈婶搂着小芽,边拍边从身边碎布篮里变戏法一样摸出一只鸡蛋。央儿盯着,很兴奋又咽了口吐沫。哈婶把鸡蛋放到她手里,眼睛里满是慈爱。央儿把鸡蛋放在鼻子上嗅,眼睛放着光道:“可好闻。”哈婶抚抚她凌乱的发,又摸出一只逗小芽:
红皮大鸡蛋
一头冒尖尖
妈妈求娘娘
不拾女拾男
鸡蛋在小芽鼻子脸上一碰一碰,小芽呀呀地伸出小手去抓。哈婶一遍一遍念叨着,此时的气氛很怡人。哈叔点了灯,悠悠忽忽的豆油灯苗却使屋子愈加昏暗。
哈叔装袋烟,吧嗒吧嗒吸起来。央儿没有觉出呛,她正在专心剥鸡蛋。鸡蛋白白的,又好看又好吃。
鸡蛋从小芽手里滑下来,小芽鼻息均匀。哈婶轻轻拍着。
哈叔又装一袋烟,就着灯,一下把火苗吸得很小,房间猛然暗下来,都被哈叔顺着烟杆吸到肚子里一样。
“他爹,村里抓的紧,今天乡里又来了人,能行吗?”哈婶憋不住,边拍小芽边问。
“反正要生了。今天都拖了还管那作啥?”哈叔闷声闷气的,接着语调一变:“唉,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凑齐了三千,这以后……福子哥这日子可咋过呀。”
他爹,这会儿人可比从前多多了。再说,福哥已经有了央儿和小芽……我觉得小妮也挺好。”哈婶慈爱地在小芽的脸上亲了亲。
“小妮,小妮顶个屁,还不是养大了嫁人。”哈叔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没理顺,剧烈地咳嗽起来,头深深埋下去,肩上一抽一抽。哈婶伸手帮他轻轻捶着。
“那,什么时候算完!要是这次又不是小小,小芽……”哈婶顾自说下去,却一下住了,只差以手捂嘴、眼露惊愕。
哈叔咳嗽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猛一磕烟杆,立起身,瞪眼吼道:“放屁,就你们女人坏事。”
这一下,睡在炕里头的小虎----哈叔哈婶的命根----醒了,咧着嘴想哭。哈婶忙拍着,轻轻哼一首动听的催眠曲。哈叔忽又语塞,也凑过来轻拍儿子。
一会儿,小虎睡熟了。哈婶把小芽也放在小虎身边,给他们掖好被,长长嘘口气,拉过碎布篮儿,取出一只旧袜子,就着灯眯住眼补起来。
哈叔盯了悠悠的红火苗,怔了好大一晌。他又望了望小虎熟睡的样子,喃喃说道:“咱大爷就福哥自家,总得有条根呀。常言说,养儿防老。”
哈婶受了刚才的呛白,不敢再吭气,只去低头摆弄袜子。哈叔被烟呛也不再吸。这样又是好一会儿闷坐。央儿刚才吓坏了,现在也歪在一边,睡熟了。
火苗依然悠悠一跳一跳,哈婶埋头于灯晕里,哈叔以手抱头,三个孩子一起一落的呼吸。
哈叔站起身,拉开门,回身说:“他娘,早点儿睡吧。”语气满温柔的。
明天,央儿醒的可早。她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只剩下小芽小虎。央儿顾不得冷,穿了衣裤就往外跑。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裸露灰白的地皮冷硬,残留了寒夜的严霜。央儿远远瞧见墙上一片红字: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便跑过去,一转身进了胡同,正听到自家院里传出婴儿清脆的啼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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