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瞎子
最近一次回家,忽然问起瞎子,村人说瞎子已死了许久了,是自杀的。不知怎的,我心里一沉,一些零星的事情涌了上来。
如果活到现在,瞎子大约六十到七十岁之间的年龄。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二,比我们几个小孩的父辈大,我们都叫他二大爷,就是二伯的意思。我们上小学的时候,他大约30多岁的年纪,我和他的亲侄子是相好的玩伴,有事没事地就到他那里玩,他没有婚娶,起初和他的老娘相依为命,老娘死后就孤身一人了。因为他生来就是瞎子,两眼处稍微凹陷,有两条眼缝,但耳朵出奇的灵,还有一个本领就是对村子里的街街巷巷熟捻于心,谁家住在那里,路怎么走,竟能如常人一般。自己也能挑水洗衣、生火做饭,屋里屋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后来村里用上了电,他家里也安上了电灯,是为别人夜里来他家里方便。生产队的时候,生产队照顾他,用不着干什么农活,在分粮和其他东西的时候和给其他劳力的差不多·他对我们小孩子很好,记得一次,队里一匹出生不到一周的小马驹夭折了,给了他,他弄到家里煮了,我们去玩得时候正好赶上,他把煮熟的小马驹肉用刀稍微一切,撒上少许的酱油,味道很鲜美,较现在的烤乳猪、烤乳鸽等有过之无不及。后来,改革开放,他除了享受五保户待遇外,自己养了几只山羊,平时日出放羊,日落回家,日子过得在别人看来也算比较自在。我和他的侄子在星期天和假期的时候就帮他到野地里放羊,我们那时候大约十岁左右的年龄,和他放羊一放就是一天,中午也不回家,我们两个小家伙就到田地里去偷点玉米、地瓜之类的,或捉些蚂蚱,找些干草烧烤来吃,只要你烧烤的方法得当,味道还不错。放羊的时候,他就给我们讲邱二斋的故事,邱二斋在老广饶一代属于阿凡提一样的人物,有关他和地主斗智斗勇的故事流传很广。有时他也给我们讲黄色故事,大约和我们现在的黄段子差不多,他是靠这些黄段子来宣泄他的性苦闷,我们却懵懵懂懂,他无意中充当了我们的性启蒙老师。
他还有一个谋生的手段--算卦。遇到灾荒年或收成不好的时候,他就背着一个口袋,手里拿一个竹竿,到邻村邻乡给人家卜卦,给人卜完后,人家就或多或少的救济他点粮食和吃的东西,出去几次,一段时间的生活所需就不愁了。据说,他算得卦还是比较灵的,有一次,我们村一户人家的牛被盗,找到他,他屈指大约一算,说你家的牛向哪个方向去了,大约十多里的距离,一周内能找回来。那人家按照他的卜算,找了几个村人去找,结果真在他说的那个方向不远的某个村子里把牛找了回来。那家人买了油条、罐头好好答谢了一番。之后,除了本村的,附近乡村的也有慕名来卜卦的,大都是算结婚时辰和生男生女的,也有消病祛灾的。但好景不长,随着科技和医疗的普及,他的生意逐渐的冷淡下来。后来,有人撮合把不知哪里的寡妇介绍了给他,还带着俩孩子,但不知什么原因,不几年的时间,那女人带着孩子弃他而去,他又重新回到了单身生活,为此他失落了好长时间,毕竟那个女人给了他一生唯一的短暂的婚姻生活。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我参加工作后回家,他坐在自己家的门口晒太阳,已经垂锤老矣。我和他说话,他的耳朵也没有原来那么灵敏了,我大声说出我的小名,他似懂不懂的点了点头,握着我的手不知所云的寒暄了一阵子。
他没有子女,经济拮据,年龄大了,腿脚不灵便,生活不能自理,他的几个侄子也不照顾上他。终于有一天,可能是在做饭时不小心,家里失火,本来一无所有的他,大火之后更是家徒四壁,自己也落下了烧伤。一段时间后,人们好长时间不见瞎子了,但也没有人在意他存在或不存在·一日,一好事者路过他家时,顺便到他家看看,才发现他在里屋的门框上上了吊,已经有些时日了。
二、哑巴和“包团”
哑巴是个女人,从外村嫁到我们村来。她嫁的那人是个“包团”,“包团”是当地的土话,我们那里对生来就有残疾的人叫“包团”。这个包团没有很大的残疾,他出生的时候,左手的二、三、四指和右手的三、四、五指比正常人的短许多,且粘连在一起。村里人都感觉他们是一对苦命可怜的人儿。
包团家距离我们家很远,但他还是经常来我们家玩。因为喜欢喝酒的爸爸,经常在家里摆酒场,包团就远远闻到似的准时赶过来。让人不理解的是他竟然还会划圈、“压指”,更让人奇怪的是和他在一起的酒友也都能明白他伸的是几根指头和哪根指头。每次划拳和压指的时候,酒友难免要奚落他一番,说就你这几根破指头还来这个!他或许是习惯了,憨憨一笑,反唇相讥说,就这样你也不一定来过我。每次他几乎不醉不归,乐呵呵的,没有什么忧愁。有一次,我问他,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和我们的不一样?mama在一旁冲我使眼色,我不明白mama的意思。他的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比较认真地告诉我,小时候不听大人的话,自己跑到街上玩,被车轧去的,你可要老实听话呀!那天他走后,mama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说我不懂礼貌。
有时,我也跟爸爸到他家去玩。他家不是很富裕,应该在村里属于中等以下的水平。每次,我看到他的哑巴媳妇,感觉很有意思,她的耳朵不聋,能听懂我们说的什么,但说话总是咿咿呀呀的,还加上手比划来比划去,除了包团能理解她的意思,别人都不懂。但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和我们没有两样。我和小伙伴们不知好歹,见了她,就故意在她面前学她咿呀咿呀的说话,逗引她。她就装出生气的样子追打我们,但脸上总挂着笑意。这时如果包团在一边的时候,就训斥她一顿,她就乖乖地略带些羞涩地躲到一边了。
据说,包团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打媳妇,特别是喝了酒的时候,那哑巴媳妇也不还手,也不知道跑,只是忍着,最多是委屈的哭。包团的母亲批评他,他是个孝顺的儿子,倒是听母亲的话。但好景不长,一段时间后又故伎重演。哑巴大概是后天用药不慎或是脑炎后遗症导致不能说话,脑子不是很好使,女人应该干好的缝缝补补的活,她干不大好,其他的活计也不大会干,自己也很邋遢,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后来,他们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还不错,孩子没有受到他们的遗传,身体很健康。哑巴女人怀孕时,婆婆和其他人的担忧成了多余。由于女人不会带孩子,俩个孩子出生后,就由婆婆抚养,所以直到孩子长大上学了,都不和他们的母亲亲,不给他叫mama。有一次哑巴想女儿了,买了几枝铅笔到学校里给送,正是课间活动的时候,在学生的众目睽睽之下,女儿把铅笔扔到地上,用脚跺了跺,一边哭叫着“谁要你的铅笔!”,一边跑到教室里去了。哑巴俯下身子把铅笔一根根的捡起来,眼里竟然隐隐闪动着泪花,然后就默默地走了。刚才在一旁看热闹的甚至起哄的学生,都忽然默不作声了。
现在,哑巴和包团都将近六十岁的年纪了,孩子们也都结了婚。听乡亲们说,他们两个很恩爱,包团也不打哑巴了。孩子对他们很孝顺,女儿经常回娘家来。
三、聋子
聋子的小名叫村。听说是随娘改嫁到这个村来的,严格的说,他不是我们当地的人,他是哪里的人,他到底姓什么,我也没有考证过。他现在将近七十岁了。
我们记事的时候,他近四十岁,个头很高,瘦瘦的,说话声音很大,你和他说话,他听不清楚,就瞪大眼睛高声问你:你说什么!样子很吓人。随着我们年龄的长大,对他很熟悉了,也就不怕他了。有时几个小伙伴和起伙来,在他面前只张嘴不出声的戏弄他,看他听不见着急的表情,很好玩,有时小声骂他,他起初以为是自己听不见,不是很在意,但时间久了,小伙伴们经常这样找他开心,再说他从口型上也大体看出些端倪来,十分生气,举起拳头,大起嗓门来,冲我们发威!我们就笑着一哄而散。以后,他见了我们,不等我们耍弄他,他就先瞪眼发脾气先发制人地把我们吓跑了。所以,我们单独一人碰到他的时候,都躲得远远的。
他四十岁时有一幢婚姻,是和一个带孩子的寡妇。结婚后,他精神焕发了一段时间,同样是不知什么原因,很快就结束了。以后,又有几次短暂的婚姻。可能由于这些过眼云烟般婚姻的原因,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他的父母去世后,他就没有了什么亲人,邻居也没有和他交往的。村里的媳妇、姑娘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他看女人的眼神和表情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味道,虽然没有恶意,但也让人心里发毛。单身男人的日子是让人可怜和同情的,农村人的说法,一个人孤苦伶仃,白天没有做饭的,晚上没有说话的,活着没有什么奔头。平时里,村里有一些好心人给他救济一些旧衣服,过年过节,也有人给他送点水饺什么的。再后来,一些和他同龄的人都接连故去,他虽然活着,但除非你偶尔碰到他,否则没有人想起他谈论他,他在村子里已经几乎没有任何的痕迹。
2006年底,他和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结了婚,这个女人是远处某个村里的,一直没有婚嫁,是个老姑娘。这种结合难免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在人们意识里已经淡出的聋子又复活了,他的那个破陋的小院开始引去人们的目光,有了些生机。
四、那个孩子
关于那个孩子,在记忆里搜索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断了,毕竟过去大约近二十年的时间了。只是在写上述人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他,觉得应该为他记录点什么。说他是个孩子,其实那时候,他比我还大两岁,因为这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在我的印象里,他还是原来长不大的形象,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我也记不起来了,大约就是电影《少年犯》里那个又瘦又小的主角的样子。
我们的村子很大,南北长又近一公里,东西宽也有一华里,所以村子里有好多人是不认识的。我家住在村子的南头,那个孩子的家住在最北头。因为同时入的小学,我们在学校里认识,不然这么远的距离,很难走到一块的。他长得个头比同龄的甚至比他小一两岁的孩子还小,头发黄黄的,衣服又脏又破,几乎全年就那一身衣服,成天留着鼻涕。据说,他是抱养的,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因为他母亲不能再生了,就从外面抱了他。他的家庭比较穷,或许是他不知怎么知道了他的身世,或许是父母对不是己出的孩子有天然的成见,他和他的父母关系不好。
他学习很差,经常受到老师的批评,有时还逃学,老师告诉家长后,他难免又受到家长的训斥甚至打骂。他在学生中间也很孤立,没有和他玩得不说,不管男生女生都好欺负他,拿他开心。冬天的时候,他更惨,还是穿一身单衣,鞋子上都是窟窿,手上皴裂的口子一道一道的,上课的时候就能听到他冻得牙齿嗑巴磕巴响,现在想想有多么可怜就多么可怜,但那个时候除了老师批评他,同学瞧不起他之外,没有人怜悯他。后来辍学了,不仅是他学习不好的原因,他家里经济拮据,也不想供应他了。
后来,这个孩子成了小偷。那个年代,小偷是很不为人齿的。虽然农村家庭大都入不敷出,但如果谁家出了小偷,一家人抬不起头来。村子里经常流传着他偷东西挨打的故事,不是今天偷了这家的馒头,就是偷了那家的咸菜,最厉害的一次是偷村里经销部的罐头,被当场抓住了,被人一顿好揍,那时我也在围观之列,心里感觉气愤,没有丝毫对他的同情。随后,只要村里谁家丢了东西,都首先怀疑他,他几乎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他的父亲母亲也不管他了,多少天不回家,也没有人过问。有时我们偶尔在集市上或在街上碰到他,他还是一副十分猥琐永远长不大的样子,没有人理会他,他也不会和别人说话。但还是时不时听到,他在什么地方偷东西被人抓住挨打的消息。
1988年的时候,我考入了本市的一所中专学校。有一次回家,又听到大人们说起他来。我已经四五年没有见到和听到他的消息了。大人们说,他忽然从村子里消失了,整个村子的人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有的人说,他自己找回到自己亲爹亲ma那里去了,有的人更是神神秘秘的说,他被他的养父杀死了,甚至有人在村子北边的一个偏远的水塘边发现了他的尸体,头上钉着一根长长的钉子,说得有枝有叶的,不由得你因不信。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自那以后,再没有人见到他,他的生死永远成了一个谜。
五、傻子
傻子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傻子的年龄很大了,傻子已经傻了三十多年了。
小时候经常见到他,冬天穿一身单衣,夏天穿一身棉衣或披着一件军装绿棉大衣,一年四季他似乎都这样颠倒着众生的穿着习惯,头发胡子总是很长,打着绺,你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用右手在左手上写着什么,当他发现了你,就会冲你笑,那笑里让你品味出傻子的味道来。他家住在村子的西北头,他和父母住在一起。很小的时候,mama领着我玩,碰到他的时候,我就自然不自然的抓住mama的衣角,mama也抓紧我,加快步伐绕着他走。那时候,我知道傻子似乎是很惹人怕的人。
在六七十年代的时候高考制度取消了,实行推荐上大学的制度。应该是六十年代的某一年,我们村子里有了一个推荐名额,其中一个主要的标准是成分必须好,大约就是几代贫农根红苗壮的意思。一开始,村里推荐了某人,那人家可能是就是这么一个男孩,不愿孩子上完学后成了公家人,不在自己身边不说,家里也因此失去一个劳力,就找村里把名额让出去了。傻子也符合条件,家里人懂得吃公家饭的好处,于是稍微做了点工作,傻子被推荐上去了,成了我们村里第一位大学生。需要说明的是,傻子这个时候不傻,是一个非常正常的青年,如果这时候就是傻子,谁敢推荐他。
大家也听说过,那时候上大学,学习好坏已经不重要,所以他很快就顺利毕业了,毕业后在某个城市的学校当老师。家里人因为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荣耀的没法。至于他后来为什么傻了,传说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说他文凭虽高但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学问,给学生讲课讲不了,经常遭到学生的鄙夷,学生也经常故意出他的丑,因此他比较苦闷;第二个原因是说他看上了一个女同事,展开了追求的攻势,但那女的看不上他,随后关系弄得很紧张,学校领导也找他谈话,同事们也瞧不起他,那女人后来说话也很不客气了,他感觉受了侮辱。直至那个女老师和别人结了婚调走,他得了精神分裂症,在精神病院住了段时间就回家了。回家后,有关的病退待遇和医疗待遇还享受着,时不时过一段时间,病情严重了,到医院在住上些日子。家里的人,原来的荣耀也没有了,后悔当初如果没有推荐他上大学就好了,但后悔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好像是家里人送他到精神病院,给他洗了澡,理了发,剃了胡子,换上一身比较干净的衣服,如果不看他的眼神,真算得上是一个英俊的人,个头也不矮,说一表人才也不过分。这时他四十来岁的年纪,但没有看到岁月在他脸上留下多少沧桑,农村人像他这般年纪的人很多脸上早早的爬满皱纹,小老头一般,或许对他来说岁月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据说,他还健在,大约六十多岁了。他父母去世后,他就不再村里住了,成了精神病院的常住者。
-全文完-
▷ 进入笨笨主义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