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十几年前,我就喜欢一个叫莹的女人。
初识莹,那是在林语堂先生的书里,书名篇名现已忘了,但我清晰记得先生称她为中国历史及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称她的生活是最快乐的生活,也是最悲惨的生活。短短千字之文,却对她尽绝欣羡、惋惜之辞。
再次识莹,是偶然读到俞平伯先生的散文,篇名为《重刊〈浮生六记〉序》,因为一直喜欢先生的《红楼梦》评论和散文,喜欢先生的含蓄晦涩的文字,所以先生荐之吾必衷之。先生称其书“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 。又说 “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溢美之情不绝如缕。
于是《浮生六记》成了我梦寐以求的一本书,莹也成了我少女时的一个梦。
终于我得以一卷在手,去接近这个曾经鲜活美丽的灵魂……
莹是《浮生六记》作者沈三白的妻子,清朝乾隆年间一个布衣人家的女子,自小聪慧,与三白两小无猜,三白爱其才思隽秀,遂结成连理。三白出生于苏州衣冠之家,后家道中落。虽是一介平民书生,家计清贫,却多才多艺、情趣高雅。他们情投意合不为尘事所扰,始至不渝。他们同涉自然山水,共赏清风明月,吟诗评文、植蔬种菊、聚友郊游、烹肴煮茶,兴趣盎然,乐此不疲……
初次读来,我常常把莹的形象和儿时房间内悬挂的几幅仕女图重合起来,她们或吟咏、或拂扇、或抚琴、或喟叹。她们一样的纤瘦羸弱,一样的袅袅亭亭,一样的秀外慧中。但总觉画中仕女未若莹之慧颖,未若莹之风雅,未若莹之贤淑,就连莹之痴迷和困顿也是她们所不能企及的!
莹之慧颖,起于牙牙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咏。即长,独自对《琵琶行》挨字而识,无师自通。后不仅能识文断字,而且颇能吟咏。刺绣之暇,留有 “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红烛之夜仍然手不释卷。沧浪亭伴夫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莹不惜珠花首饰送人,却对残书破卷情有独衷,破书残画搜成集美名曰“继简残编”,破损字画粘补成幅美名名曰“弃余集赏”。一次夫妻谈诗论词,芸曰:“杜(甫)诗锤炼精绝,李(白)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深严,不如学李之活泼。”又如芸头簪茉莉,三白戏谑说佛手为香之君子,茉莉为香之小人,莹何以亲小人而远君子,芸亦笑说:“我笑君子爱小人尔。”一番庄重,一番戏谑,其兰心蕙质、解颐妙语令人称快。
莹之风雅,在文中随处可见。黄芽菜、石葛蒲制成盆景至于幽斋,老蓬子发芽开花植于窗台。垒石成山,凿字作碑,编梅篱、引藤墙、种白萍、植茑萝,设水阁、立茅亭,与三白神游“落花流水之间”,俨然一对神仙眷侣。莹有很多奇思妙想,用针刺螳螂蝉蝶,整形后系于花草间,栩栩如生。最有创意的是用细木条、扁豆藤制作“活花屏”,夏日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意遮拦。就连三白也不得不发出“今恐未必有此慧心者矣”的感叹!
莹之贤淑,三白笔下“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 。居仓米巷时,热心的邻居老翁老媪送来鱼虾蔬菜,芸作布鞋以报之。莹终极的理想生活就是“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
莹之痴迷,煞是可爱。她居然在与三白情笃之时,张罗着为其纳妾,相中一个美而韵的歌妓叫憨园,与其义结金兰、焚香盟誓。最终因生活困顿、家无长物,憨园被力者夺去,莹一直耿耿于怀,重病时仍然呼“憨何负我”。
莹之困顿,是我最不愿提及的。如此充满诗情画意、文心绣口的女人也有艰辛坎坷、零落悲愁,就像世间有如此多的良辰美景、风和日丽,也有乌云蔽日、阴霾雨雪。家教礼仪、凡尘俗事最终使这对伉俪情深的夫妇失宠于父母,双双被遣出家门,历尽坎坷离愁。莹在饥寒交迫、贫病交加中客死他乡!从此三白与莹天人永隔,“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三年后,莹唯一的儿子逢森也夭亡。每当读到芸乘夜舟去乡下养病,儿子逢森送行时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一语成谶,竟真成永诀!直叫人潸然泪下、肝肠寸段。
数年前,我在路过扬州西郊时,曾经向人打听金桂山所在,我想倘是能找到金桂山,或许也能找到莹的青冢,就可以备香烛去叩拜这位200年前的美丽的魂魄。结果无人知晓,怅然而归。
我只得绻缩在三白清幽雅致、灵动冲淡的文字里去寻找莹的踪迹。我羡慕她在居家平常之中营造出的诗情画意和良辰美景;感动于她对三白纯洁忠贞、至死不渝的爱情;欣赏她面对贫寒生活一直保持开朗乐观、悠悠陶然的态度;赞叹她在喧嚣的凡尘俗世中超然物外、宁静致远的心境……
再次翻开《浮生六记》,去细细品读这个冰雪聪明的女人,这个傻傻痴痴的女人……
2006年12月15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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