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北洋演义》，参阅其他史料，在重温北洋历史的同时，深感乱世英雄慷慨悲歌、急难救世之忠义，扼叹其命运多舛、劫数难逃之险恶。真是“大风起兮云飞扬，木秀于林必被伤。功败垂成多少事，唏嘘辗转断中肠。”

且说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到北京时，举朝震惊，慌乱无措。清廷武装精锐只有唯袁世凯马首是瞻的北洋新军。而此时，袁已被罢黜两年多了，在安阳洹上村“奉旨养足疾”。为了剿抚革命军，清廷不得不启用袁。但是，袁虽然赋闲却并没有闲着。他明里宣称赞成君主立宪，暗地却表示赞成革命。一方面遥控冯国璋猛攻革命军；一方面又派人至武昌和谈。忽进忽退，扑朔迷离，极尽两面派手法。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曾以拔树喻撼清廷，对心腹杨度说，欲拔树必先左右摇晃使泥土松动，树根断裂，然后才好把树拔起来。由此可见，袁对清廷早已居心叵测。因此，袁以“足疾未痊”为由辞不就职。内阁总理大臣奕劻没有办法，派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去请袁出山。徐是袁的老相识。这两个老狐狸串通一气，逼清廷接受袁提出的召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开放党禁等六项条件。使袁达到利用革命党对付清朝，留着清朝对付革命党的目的。

此时，革命的烽火愈演愈烈，独立的省份愈来愈多，清廷不得不做出让步，委袁为钦差大臣，节制水陆各军。但袁世凯深谙养敌自重之道，在洹上村迟迟不出。清廷不得不再次让步，授袁以内阁总理大臣之职，相当于今日的首相。这个职务一直是由奕劻担任的。奕劻的内阁总理大臣不作还则罢了，更为严重的是，组织责任内阁，载沣的摄政王也干不下去了。但是，清廷已无计可施。就这样，袁世凯一步一步、结结实实地把北方军政大权揽于一身。真是窃钩之心，偏用欺世之名。而用心一旦暴露，骗术便告破产。最终是众叛亲离，落得个窃国大盗的骂名。　袁世凯大权在握，仍然不放心。因为袁的政治资本就在北方，如果革命力量在北方做大，就会威胁袁的势力。因此，袁消灭北方的革命力量，甚至比对抗南方革命军还要积极。北方革命运动领袖是谁呢？吴禄贞。

吴禄贞，字绶卿，1880年出生。湖北云梦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中国班第一期毕业生。在日本学习期间结识了孙中山先生，与黄兴等共同发起组织华兴会，并参加了中国同盟会。历任清军练兵处监督、帮办延吉边务和新军第六镇统制。素有大志，纵横有才略，是北方革命运动的中流砥柱。　袁世凯认为，北方能与他抗衡的只有吴禄贞。只要除掉吴，北方的革命就不足为虑了。早在洹上村时，袁就和亲信秘密商量，谋杀吴禄贞。

那么，吴禄贞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辛亥革命这一年，先是"三·二九"广州起义，继而是保路风潮，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清廷妄想借大规模军事演习来炫耀武力，震慑革命，计划在河北永平举行秋操。这既是在全国革命形势高涨背景下的、也是罢斥袁世凯后由皇族亲贵统帅下的首次军事演习，意义重大。清廷命载涛为北洋陆军秋操大元帅，代表宣统皇帝设行辕于蓟榆。派冯国璋为东军总统官，辅统官就是吴禄贞，时任第六镇统制，相当于现在的师长。西军总统官是舒清河。操演计划西军胜利。西军多数为满人，东军多数是汉人，寓满人胜汉人之意。这时，吴禄贞就与第廿镇统制张绍曾、第二混成协协统蓝天蔚及革命同志秘密商定，秋操时新军实弹先将清禁军击溃，再整军攻入北京推翻满清。不料，计划还在酝酿，武昌起义就爆发了，永平秋操即被取消。虽然如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吴禄贞的计谋和胆略。

这个时候，发生了两件比武昌起义更让清廷寝食难安的大事，即滦州兵变和山西独立。这就像两声丧钟，敲醒了清廷对末日的恐惧。须知，这可是发生在枕头边的事，岂能安眠。吴禄贞曾和陈芑、蓝天蔚在东北带兵，他们同是湖北老乡，有关外三杰雅号。吴禄贞在东北办边务多年，参与兵变的廿镇官兵很多是吴的部下。廿镇前任统制是陈芑，和第六镇有历史渊源。因此，清廷派吴至滦州宣慰。清廷这样做，表面上是倚重吴，实际还有调虎离山之意，把吴调离第六镇统制，使他不能兴风作浪。由此可见，一个“素有大志”、“纵横有才略”的人，是会让人时时设防的。荫昌（武昌起义后清廷委任的征剿司令）出发时，吴自告奋勇要求一同前往，清廷假意褒奖，暗中却让荫昌提防。吴知道不被信任，遂称疾不前。象吴禄贞这样有才气、有胆识、有魄力，性格豪爽、坦荡、侠义，但锋茫毕露，有怀必吐，不知掩饰的佼佼者，别人肯定会时时设防的，不如愚钝一些，麻木一些，迂腐一些，让人觉得可爱一些。这是今天许多人的处世之道啊。　英雄终究是英雄，在逆境中依然能有所作为。吴禄贞到了滦州，向全体将士分析革命形势，讲述古今功业，最后竟然端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计划，他说：“荫昌倾北京精锐之师南征武昌，诸位如果和我一起倒戈，进攻兵备空虚的北京，可以兵不血刃而定天下。然后绥靖士民，易置帝政，而传檄东南，释甲寝兵，天下事即可大定，何必去搞什么君主立宪呢！”这样的抱负和气魄的确令人钦佩。

他的言论鼓励了整个廿镇。他们一方面告诉清廷宣抚顺利，一方面积极部署，准备会师丰台，威逼北京。可惜有人告密，这一险招没有达到明修栈道的功效。英雄成事真是一波三折，而往往功败垂成。　

正当此时，山西宣布独立。山西独立和滦州兵变均发生在清廷的心脏地带，叫清廷心惊胆寒。须知，这可是发生在枕头边的事，岂能安眠。清廷于是委任吴禄贞为山西巡抚，前去招安。如果招安成功固然好，不成，也可借山西都督阎锡山之手杀吴。吴禄贞到了石家庄，适逢北洋军攻下汉口，纵火焚烧，吴禄贞立即电劾冯国璋，并在石家庄截留清廷南下的辎重。清廷怕惹事端，更怕激化吴部反正，乃好言相抚。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折之。清廷不敢动他，袁世凯却不肯放过他。他截留南下辎重，断北洋军的给养，袁世凯当然不愿意。如果吴禄贞的计谋得逞，清帝退位，则袁世凯何以倚仗。这是袁世凯更不愿意看到的。而尤为重要的是，吴禄贞与武昌革命军首领黄兴、黎元洪遥相呼应，一旦拿下北京，即挥师南下，与革命军成南北夹击之势，消灭北洋军，实现革命胜利。这更把老袁吓出一身冷汗。

吴禄贞胆识过人，单刀赴会，与阎锡山商定革命行动，共同组建“燕晋联军”，公推吴禄贞为联军大都督，阎为副都督，并约定北上日期。于是故计重施，一方面回奏清廷，诡说晋军已受招抚；另一方面计划以“燕晋联军”之晋军、第六镇、第廿镇三路进攻北京。他们商妥后，吴即返回石家庄，筹备大事。这样算来，吴三次谋划，坚韧不拔，真是勇武坚执的革命党人。　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袁世凯先行下手，收买了第六镇第十二协协统周符麟和吴的护卫骑兵营管带马惠田。吴回到石家庄后，马去吴的办公室汇报工作，突然拔出手枪，吴遂死难，年仅卅有二。时1911年11月7日。

周把吴的首级割下，向袁讨赏。袁世凯当然不认账，不但许诺的第六镇统制不给，还把周的十二协协统职位也取消了。马惠田臭名昭著，后染恶疾暴亡。可见叛徒作不得。历来叛徒不会有好下场。

吴禄贞遇刺的第二年，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中山称其为“盖世之杰”，并以陆军大将军例赐恤，将其遗体安葬在他殉难的石家庄火车站院内。如果吴禄贞不被刺，他所拟订的三路大军合击北京的作战计划付诸实行，先推翻满清政府，然后挥师南下，与武汉革命军共同夹攻冯国璋的北洋军，辛亥革命就会以另一种面目结束，中国的历史必将重写。

但是，历史不能假设。“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我们只能仰天长叹了。　吴禄贞文采斐然切躬自实践。湖北武备学堂开办时他只有16岁，且身躯矮小，学堂拒不收录。他当即赋诗一首：“开卷喜读战国策，濡笔爱草从军赋，安得一战定三韩，投笔从戎争先赴。”其爱国热情，直出笔端。张之洞阅后，大加赞赏，破例准其入学，并传令嘉奖。他去陕、甘、疆、蒙等边地考察时，作《西征草》一集，抒发其情怀，字句慷慨激昂，直诉内中悲愤，读来令人亢奋。如抵华山时，作《过华岳狂吟》，诗云：“手把三尺剑，砍断仙人峰。问我何为者，恨汝无神功。西陲正多事，汝独如痴聋。不能诞英灵，为国平西戎。累我天山路，长征雁塞风。既辜生灵望，未免负苍穹。待我奏凯旋，再拜告天公。”慷慨激昂，自不必说。后来，他到延边处理间岛事件，为粉碎日本人的阴谋，掌握第一手资料，他拔山涉水，纵横奔波，历时两个多月，行程2600多里，实地勘查测量，写成《延吉边务报告》十余万言，力证延吉自古为中国领土，有力地回击了日本人妄图侵略延边的罪恶用心。其登吟戍边楼诗句云：;“筹边我亦起高楼，极目星关次第收。万里请缨歌出塞，十年磨剑笑封侯。鸿沟浪靖金瓯固，雁碛风高铁骑愁。西望白山云气渺，图门江水自悠悠。”留别戍边楼诗云：“突兀楼台长白隈，郁葱佳气荡余灰。临风几度烽烟急，把酒犹惊羽檄来。万叠峰峦迎我笑，三年幕府为准开。只今空有白云在，黄鹤飘然去不回。”又有留别长白山诗云：“翳天古树开春路，接地浮云绕翠峰。烽火全消孤塞月，天池远注一江松。气凌五岳支千派，影压三韩岭万重。小驻旌旗怅离别，携将秀色壮行踪。”其热爱边陲、热爱东北之情，从丹田呼出，闻其音如见其人。　在历史的长河中，无数英雄层出不穷。同时，亦有无数豪杰过早凋零。推翻清廷帝制是翻天覆地的千秋伟业，无数仁人志士为之抛头颅、洒热血。在这样的紧急关头，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有多少可圈可点的壮举。看到吴禄贞的作为，我为其磅礴奇宕的气概，磊落豪爽的为人，运筹帷幄的雄才深深震动。任何时候，一个出色的人，总会招人猜忌和嫉恨，何况他与窃国大盗袁世凯生于同一时代。1982年3月，吴禄贞墓迁于石家庄长安公园内，墓前有阎锡山撰写的"故燕晋联军大将军绶卿吴公之墓"的石刻。袁死后，葬在我居住的城市安阳袁林公园。他们二人南北相望，一定还在为不同的理想唇剑舌抢。

赞曰：木秀于林，风必折之。即遭风折，依然秀之。木趣向秀，风性从恶。秀木良多，风恶奈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