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过拈吗?
趁夜半时候,月正圆,熄了灯,于桌上铺一张年画,上面薄薄洒匀一层玉米面,取一张小小的细箩儿,下用一根细长棍顶着,小乔和大凤两个小孩子轻轻扶着箩。
母亲、大妈、小婶三个女人肃立于箩前,集中意念,心有所想,由年岁最长的大妈口中念道:“毛主[xi],请问您老人家,……”。
倒也奇怪,那时小乔方上学第二周,并不识得几个字,而况是两个人扶着箩,却见那棍子在箩下颤动,并在如纸的玉米面上画出字的样子来。
多年后,小乔亦能清晰地忆起那倾泄在桌面上的如银的月光,那奇异的、却呈现出字样来的画痕。
不过后来父亲回家了。他也来坐在一边,看三个女人一本正经地样子站在地上“问毛主[xi]”,就一个劲忍笑,那两个孩子扶着的棍子就只是一圈又一圈画起了“厘厘盘盘(当地人对螺旋状图案的俗称)”再也不曾画出一个字样来。
母亲说,是毛主[xi]生气了,嫌父亲不够尊重他老人家。
父亲指天发誓,说他极敬爱毛主[xi],可问已经仙逝六年的他老人家俗人家前尘后事,“卟哧”,他终于忍将不住笑开来,捂着肚子就再直不起腰来。
父亲是教师,胆子奇大,出了名的不信邪,但却相信“奇迹”。有一年就吵吵有何方何方神童能用耳听出字来。
那是一个温馨的中午,母亲在厨房里做饭,房间里弥漫着炒葱花的香味儿。父亲很认真地在几个纸片上分别写下字来,团成蛋儿,塞一个在小乔耳朵里,满怀希望盯着小乔的眼,急切地问:“用心听!听听看,是个什么字?”
谁说孩子不狡猾?谁说孩子不真纯?六岁的小乔看得出父亲眼中的急迫、期盼。想,再想,用力想,她小心道:“是‘岁’字?”
父亲激动异常,再团一个纸蛋儿,问:“这次,是什么?”
“席?”
父亲那种狂喜漫天铺开来,扯着嗓子叫:“琴芸,快来看,小乔也能用耳朵听字哩!”
小乔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失望。父亲忘了,刚刚上过两周学,小乔也就仅学过“毛主[xi]万岁”和“我爱北京天安门”两课。
用猜的,拜托,老爸,不是用“听”。
读三年级时,小乔的腿出现了问题,走路老打趔趄,老爱犯困,后来干脆走不成路。
母亲眉头紧锁,父亲却笑脸常在,念着“不要紧,不要紧”,看病之余,还四处背着小乔常人一样游玩,以至于后来读“父爱如山”之类的文章,小乔眼前浮现的就老是那张弓起驮了自己的背。
县城北约四十里外有座山,名曰尧山,不知是否与三皇五帝里的“尧”有关。山虽不高,但据传山神庙里的签倒是很灵。尤其是清明节那日,山脚下村民抬了尧山圣母之后,必定有一场神雨洗山。此际若能求到许愿绳,便能天遂人愿。
那时大表嫂已生了四个女孩子,做了绝育手术,早死了一条要生男娃的心。不料清明去回尧山脚下熬娘家时,上山看热闹,竟教庙里的老妇给了一支“送子花”。回来笑一场便罢了,不料说话间竟已是怀上了,腊月三十除夕夜,避计划生育至外乡的她发回电报“母子平安”。
父亲在清明那日说带小乔上尧山玩时,小乔只是高兴,并不吃惊咬定了表嫂铁树开花的根由是“以前生过双胞胎”的父亲,何以会带她上尧山。迷信不应都是妇孺之辈神神叨叨,且在暗夜中进行的一种勾当?宛若天神的父亲怎么会动那心思?
直至父亲给自己手脖上套上一只保平安的“红称(chen)儿”,趴在父亲背上,看那熙熙攘攘的人流,小乔开始想一个问题,父亲是不是变作了乡里平常说的“迷信轱辘子”?
母亲病了,病得很重。其实母亲从来都是病着的,头疼这个症状多年来无时无刻不缠着她。从记事起,小乔的两只小肉锤就常常在母亲的头上游走,倒落了一个孝女的名儿。只是家境一直不好,母亲的头疼便从不被她自己当作病,更从来不会影响她的能干。
现在不一样了。除过惊天动地的疼,母亲双目渐不能视,然后,鼻血开始象不曾关紧的水笼头一样从母亲的鼻孔中流出,若用土、纸等外物堵得紧了,便会从眼角渗出。
后来诊出,那病,是脑子里长了瘤,叫垂体瘤。
不过村里人议论说,小乔家门前那张日常闲坐的大石本是江姓宗祠的供桌,小乔家却把那供桌随便放在门前,每日还以此桌为凳,坐于其上,得罪了神灵云云。
凑齐了钱临去省城为母亲动手术的前一夜,父亲于深夜里出去了,快拂晓回来时一头大汗。在冬日的清晨,准备去上学的小乔望着空荡荡的大门口,想不来父亲一个人怎么样才能把那块二三百斤的大石撬走。
那场人与石的搏斗一定很是激烈,很是悲壮,也很是温馨吧?
出嫁那日,小乔坐在婚车内,隔窗看父亲拿着一大束麦秸郑重地点燃,在车外认真地走,一圈,两圈,三圈。这是北方俗称“燎轿”的一种婚俗,据说可避鬼神侵袭,保新人幸福。
用于燎轿的麦秸在父亲手中变作灰烬,在风中和父亲的白发一同飞舞。然后是“撒豆”的一种乡俗,意味着之后新人生活平顺,五谷丰登。父亲不复年轻的面容就在车外的喧哗中镇定而执着,一把,又一把,漫天的豆子,在小乔的眼中,那样密集,如一张毫无空隙的网。
身边的伴娘笑了,道:“你爸还真是个迷信轱辘子!”
此时,车已在鞭炮声中缓缓而动。扭头去看那立在鞭炮燃过的硝烟中屹立不动、注视着自己的人,往事如烟袭来。
也许民间自有一种哲人,早已发现了轱辘子的内在含意:围着一个轴心,执着、痴迷,无论何种缘由,永远不离不弃。
父亲心头,就是有那样一个轴心存在的。俗人称之为迷信,小乔称之为爱。
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父亲殷殷招手的身影,渐远渐小,却那样,深而又深地烙印在小乔的心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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