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柔软的沙滩上,海风轻拂着我的,不只是身体发肤,还有神游物外的心。
是啊,还是炎炎的夏日呢,头顶的阳光直直地射下来,打在脸上。若在平时,换一个地方,心一定是焦透了的。而现在,太阳却像温柔的情人,在蓝幽幽的苍穹中,似一粒洁白圆润的水银,水汪汪的,恨不得要把自己融化进去。
哦,变了的不是太阳,而是我此刻的心。我心之所以变化,乃是因了我所在的位置。是的,同一个太阳,相同的经度,只因眼前的粼粼波光,从那发着鱼粼光的地方,生起缕缕潮润的气息,凝聚成一股风,缓缓地向我轻拂过来。于是,燥热不安的心也便有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或许是在沙滩上站得太久,也或许是这轻柔的风太过魅人,我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把脚埋入细软的沙子,埋得越深,脚底便透出更浓的凉意,这股凉意又缓缓地在全身弥散开来。
总觉得这还不够惬意,或许,这惬意因了这么多人与我同享而减低了它的份量。因为,在海水浴场,有数不清攒动的人头,更夹杂着各种口音的肆意呼喝,仿佛把自己的那份舒适也给霸占了似的,那风里,便多了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身体里的香蕴和一些言说不清的腐败气息。
于是心有不快,跑离沙滩,驱车沿着海边的盘山公路蜿蜒而上,满山的绿树和各种颜色的叫不上名字的鲜花,映入眼帘,尽收眼底,又很快让风给吹走,在留恋的回首中不见了踪影。但是,这惋惜才刚开了个头,又是一簇簇鲜艳的仍叫不上名字的花扑面而来,那或淡或浓的花香,把潮湿的空气吸走了,只留下凉爽和洁净,宛如漂浮于天然大氧吧,有着享受不尽的柔情蜜意。
偶尔,只是一个个偶尔,在两峰耸峙的间歇里,从一道道缝隙间,俯视下去,会看到与天空一样的碧蓝。车行得慢些了,方悟出那依然是大海,只是跟在沙滩上看到的有了不同的颜色。因为大多一闪即逝,那波光也便像是雕刻在一幅蓝绸上的,手也不自觉地动了动,真想拿起一把雕刻刀,在上面留下自己的杰作。
就像那一闪的蓝,这想法也只是一晃而过,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这雕刻用的刀该是什么样子的。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心情,相反,我的心,随着那一闪的蓝而愈发飞扬。
无须乎打开空调,只把车窗摇下一半,那自然的风就把整个车厢灌得满满地。窗子不敢开得太大,因为哪怕只是再稍大一点点,那风也就不再像是吹来的,而是从脚底下生成的,然后顺着脚心,伸向四肢,把整个的自己都围裹起来了。
大海时隐时现,我的心也随着车行的上下而起伏。越接近山顶,就觉得离天越近了似的,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掬到那片在车身旁悠闲散步的云彩。
我真的把手伸向窗外,那风还是柔柔的,只是云彩像是看出了我的不良企图,只是在我眼前晃,却总也抓不到,老跟我的车子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我并没有因此而失望,因为我的眼里除了朵朵白云,还有和白云齐高的红花绿树,那红花绿树也像白云一样,镶嵌在同一片蓝天里。大概是坐在车里的缘故,那红的和绿的,也像白云一样,形成了无数个流动的风景。
找了一块平台停下车。说是找,其实,这里大概是世界上最随意的不受任何约束的停车场了。我不知再往前走算不上是天尽头,但车子,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迈出一步了。即使在这样的地方,也还是有一位园艺工人,穿着我们在城市大街上常看到的那种服装,在为新栽的花卉修枝剪叶,那个认真的劲儿,由不得又让我多了一声感叹。
车子的前面,是一排石制的粗大护栏,看上去似是不讲究规则,却又有种自然的庄重之美。手扶着护栏突起的部分,手微微有些发颤。越过护栏,虽算不上万丈深渊,说它是悬崖峭壁,当不为过。
这里的风比沙滩上大了许多,头上明明还是炎炎烈日,却还是不觉打了个寒噤,自然造化的神奇真令人叹为观止。亲抚着阳光的那一面,真切地感受着它的温暖;而背阴,则裹挟着阵阵凉意了,真是上下两重天啊!
石砌护栏的一侧有一道宽大的切口,不是人工而为,没有斧凿痕迹,却又鬼斧神工,妙成佳趣。天然的石级一直向大海延伸开去,在岩石的夹缝里,一株株山枣树和野葡萄正顽强地吸食着不知从哪里传递过来的养分,枝叶繁茂,随着风儿自在地摇摆着身子。当然,它们并不孤独,这里还有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植物,跟它们一样在微风中摇曳,不时还有些小动物在它们之间穿梭往来,令这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充满了和谐与宁静。
沿着这些天然石级走没多远,就该停下脚步。如果再前行一步,就该融入大海之中了。眼里的大海是温情的,可我还是不敢惊扰它,一旦触怒它的神经,它可比我们所能想象的任何生物都残暴。
还好,这里总算有个落脚处,虽然并不太平坦,但一屁股坐下来,并不怎么硌得慌。用这种姿势静下来欣赏眼前的大海,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会有水天相接这样一个成语了。那天是蓝的,海水也一样是蓝的。那蓝,也只是有些微的差别,在它们相接的地方,仿佛画了一道线,要将它们强行分开,反倒更显得那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了。
还是那山,那绿,深深地埋入这蓝的怀抱里。不,倒更像是天和海埋进绿的怀抱里了。它们紧紧地相拥,看久了,蓝成了绿,绿更成了蓝,心中已没有绿或蓝的界限,有的,只是我自己成了绿或蓝的最不起眼的点缀。
太阳稍稍倾斜了一些,看那时间,路面上,也该还是炙烤着一样吧?而海面上吹来的风,扑打着我的面颊,倒有些秋意了。海风依然是在轻轻地吹,就像我刚刚还站在海滩上时一样,但因了山,也或者是离太阳更近了些,这风,便少了些咸涩,多了些清朗。
我索性躺下来,眯上眼睛,眼里竟是火一样红。那个毒辣的太阳哪里去了?用眼睛感受它的色彩,知道它依然是挂在高空的,但因为有了海,有了山,因为山水相依,那威风也就只有它自己独个儿施展了。
躺下来才知道,用眼睛欣赏风景,远没有闭上眼睛听风景来得更有味道。我想起曾经有过的无数次匆匆忙忙的旅行,每次都是在疲惫不堪中饱足了眼福。可那,真的是叫福吗?眼里那么多风景,其实,都没有好好用心享受过啊!有的,只是当别人提起时,我的回答是:我去过。可是,去过又算得了什么?真正的风景,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享受的。
是啊,现在,我就躺在风景里闭着眼睛享受它,也只有现在方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风景:身子底下是温热的岩石,那热量沿着肌肤抵达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可是,总不如那海上拂过来的风来得迅捷。那风不急不缓,像一位善解人意的按摩师,轻柔地地抚弄着所能想象到的最痒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时的我,脑海跟大海已经融为一体了,早已没有了时间概念。但正如潮落潮涨,它根本容不得用时间去计算,就那么自然地存在着。我坐起身,看向不远处另一块伸向海里的岩石,它是伸向海底的,随着浪花的洗涮,它的体积正逐渐缩小,而这缩小似乎只是在不经意间。浪花就那么轻轻地爱抚着它,慢慢地将它吞噬。
这里,没有太大的活动空间,但再站起来看,却感觉心的空间更大。太阳已挂在西天,透着更为温暖的颜色,但那海上吹来的风在一次次警告我:该打道回府了。
我恋恋不舍地扭转身,每登几级天梯,便不自觉地回望一下。其实,每一次回头,眼里都是不变的景色,但我还是禁不住,还是不停地回转头,直到回到平台上,还扶着车门回首凝望。
车子顺原路返回,车窗开得更小了些,车速放得很慢。我不知道是不是连它也舍不得这片远离人群的清幽的风景,我的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长久生活在闹市,车和人成了最大的风景,汽车尾气和嘈杂的喧嚣成为相依相偎的近邻,哪里还容得下多余的风景?
大海远离了我,海风也不再吹到我。它只是陪伴了我一小会。不知为何,就是这短暂或说是瞬间,让我领悟到生命的真谛:最灿烂的生命,就是躺在那块硌得身子生疼的岩石上,无拘无束地散落开四肢,阳光亲吻着我的脸,聆听着海鸥的合鸣,一任海风轻轻地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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