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美丽壮阔的大河,静静地绕小城流过。细浪温柔,吻过城头逶迤的青山又来吻城边洁净的沙滩;碧波豪爽,送走骄傲的白帆迎来唱晚的渔舟。水面时有鱼儿跳跃嘻戏,天空时有雄鹰高翔雨燕低飞。
蓝天,白云,苍狗。如诗,如画,如梦。
我们迫不及待地甩掉书包扒去衣服,手忙脚乱地将它们堆放在卵石滩上,争先恐后地奔进了河中。水花四贱,欢迎我们这群不满十岁的顽童。我们尽情地游泳啦打水仗啦,老师家长的叮嘱早就忘到了九天云外。
正玩得忘乎所以之际,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声音在岸上响起来了:“好哇,你们又偷偷下河了啊!”
我们抬头一看,糟了,被她发现了。她是我们班班长·
多数人乖乖地爬上了岸,慢吞吞地套着衣服,恋恋不舍地回望温暖的河水,还有几个赖在水里不出来。她又叫唤:“还不快点呀!”
我也是赖在水中的一个。我阴阳怪气地叫道:“走开嗷,我们没穿裤子嗷!”
孩子们哈哈大笑。她背过身去。我们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蹦上岸,慌忙地穿好衣服。在被她与另外几个同学押着去见老师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羞恼得通红的脸。
那是一条源远流长的大河,它发源于黔西的千山万壑,一路上不舍细水涓流,才有得如此气势磅礴。它亦急亦缓、时清时浊,不知道天长地久、流过了多少岁月。
战国的屈子曾经朔河而上,行呤悲歌;秦时的儒生曾经碾转千里,冒死在荒凉隐蔽的河边山洞里藏书;马援将军曾经饮马河滩,陶渊明在“桃花源记”里憧憬过这方灵秀的水土。河边龙兴讲寺清爽的凉风抚理过王阳明先哲的思绪;河畔凤凰山头的落日余辉映照过张学良将军脸上的悲愤;河中的轻舟驼过沈从文先生的行囊······
我上初中了,依然与那女孩子同班。她是班上的文体委员。我也不象几年前那么调皮捣蛋了,荣任了班里的学习委员。我们经常为班里的事情在一起。
她比我高半个脑袋,清秀、亭亭玉立,让瘦小单薄的我时常自惭形秽。
我们都喜欢语文老师,一位和蔼的中年人,我喜欢他是因为我正迷恋文学,而她除此之外还因为他是她父亲。
初二那年中秋的一个晚上,我到她家去借书,她家在学校,地势较高,临窗可以俯看河流城市。她家里有很多书,她骄傲地告诉我这些书都是她爸爸多年来积攒的,她已经看过许多了。望着高高的满满几大书橱的书籍,看着她父亲近视镜片后的和善目光,看着她的浅浅微笑,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我正在读屈原的《离骚》,由于课本上没有,因此我读得很艰难,许多词意都似懂非懂,我问老师,他对照原文给我一一解释。
不知不觉中,又圆又大的月亮已经升上了天空,月光在远处河面上映出银光,水天一色。
另外一位老师来了,是我们的音乐老师,他手里拿着小提琴。我想走,语文老师要我留下。他自己从墙上挂着的一个布袋里抽出了一根长笛。
他们开始演奏了一些外国曲子,我听不懂,只觉得琴声抑扬笛声婉转,接下来他俩合奏了二胡名曲《江河水》。 我五音不全,也不通音律,但是两位老师合奏的这首曲子,就象一双无形大手拨动着我的心弦。我的心仿佛被抛到了大河奔腾的波涛里,时而起时而落,起是高昂慷慨、如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落是悲凉寂寞、似杜甫的“天高风急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徊”。我找不出别的好词句,只有借我知道的这些诗词形容我心里的感觉。我听得如醉如痴。
后来,女同学又在她爸爸和音乐老师的伴奏下唱起了“一条大河”,她清脆的歌声在小提琴与长笛地衬托下柔美悦耳,听着听着我真想马上一头扎进那沁透了月光的河水中。
那是一条奔腾澎湃的大河,河水时常在险滩中发出怒吼,千百年来诗人为它激越汹涌的波涛感慨,纤夫水手却在为生活同它的急流作生死拼搏。河两岸陡峭的石壁上,有纤夫踏出的羊肠小道,有纤绳磨出的道道深痕,有船篙铁间头扎出的无数的洞,有在船难中失去了丈夫的寡妇们为后来的驾船人打造的淌血的“寡妇链”······
初中毕业后我失学了,不久便成了一名知青。在农村我被派到了生产队的大船上当了船夫。
正是七十年代中期,民生凋敝满目疮痍百废待兴。
学生时代于我早已恍如隔世,只有曾经熟读的那些诗词在劳累之余能够给我些许安慰。我时常默默地念诵它们,为的是不让自己的心灵完全没落。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为悔”。
念着念着,我又想起了语文老师,想起了那年那晚的月色琴音,想起了女同学动人的歌声。而我自从离开学校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因为那时文革已经开始,我听说语文老师也受到了批判,说他向学生宣扬“封、资、修”的一套;还听说他挨了打家被抄,人被贬乏到一个偏僻的农村小学去了。我后来曾经去过他家,可是已经人去楼空。
意外地见到女同学,是在水电站的工地上。
那是一座大型水电站,停停打打已有多年。它建在距城市八十公里的大河下游。队里的船经常给水电站运送建设物质。
那天我们的船装了满满一船沙子运往电站,船靠码头之后我们开始卸货。
我们挑着沉重的担子往返在船与码头之间,经过一块狭窄的跳板。在炽烈的阳光下,大家气喘如牛挥汗如雨。
终于沙子卸完了。我只穿一条裤衩,一纵身从船上跃进了河中,我扎了一个猛子,在距船很远的地方浮出头来,我感到说不出的畅快。
我举目四望,突然有人在岸上呼喊:“喂!这里游泳危险!”我看见一个姑娘在朝我摆手示意,我爬上岸,由于穿得太少我有点不好意思,赶忙将长衣长裤套上身。
“咦,是你啊!”我抬头一看,是那位女同学,正冲我笑。
她穿着一件浅红色衬衣,扎两条小辩,在到处是钢筋水泥沙子的工地上显得格外突出。
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浓郁的青春气息洋溢在她的脸上身上,当我看见她合身的衣服下高高隆起的胸部时,我脸红了。
她大方地邀我去她那里坐坐。由于队里的船还要与工地结帐,有段时间才开,我与她并肩走去。
我已经比她高大半个头了,她同我说话要微仰起脸。在言谈中我得知,高中毕业后她也当了知青,现在在这个工地上做临时播音员。我说好啊可是她好象并不太高兴。我询问她父母,她告诉我她母亲身体还好,但是父亲身体不行,作为一个独生女儿她因为现在的工作关系她无法照顾父亲,说话间她的眼睛有些红,我连忙将话题往别处扯。我们谈起了其他同学的事,临分别时她叫我有空多来玩。
后来我们的船给水电站运材料的时候,我都尽量找时间去看看她。我看得出她内心的焦虑,为家庭为自己,为这传声筒般临时的播音员生活。似乎还有人在纠缠她,因为她是那样的美丽。但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动过那种念头,一方面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何方,再者她在我心目中犹如女神,纯洁高贵。
那是一条悲哀的大河,为人间也为它自己。它见证过多少人间苦难?它经历了多少历史风雨?水涨水落它一路东去,入洞庭汇长江奔向大海;
那是一条悲愤的大河,它养育了人们丰润了土地。然而人却将垃圾废水倾倒在它怀里,浊污脏臭,窒息得它无法呼吸。
与女同学的离别像突然与她相见一样意外。那一次我再去看她时播音员已经换人了,问新来的人只是说她已经回家,我心中分外惆怅。
然而后来知道的事情真相,却令我悲痛欲绝!原来,她被水电站的指挥长,一个人面兽心的老东西强j*了!与她先后被侮辱的知青竟然有四十多人!老混蛋最后得到了可耻的下场。可是我那同学······我的语文老师在病与气中离开了这个他曾经挚爱的世界,他去世后女同学与她母亲去了不知什么地方。
我再也没有能够见到她。
那是一条临近死亡的大河。孩子们再也不敢在河中游泳嬉戏。河边漂浮着垃圾与油污。刺鼻的怪味弥漫在河上,腐烂的鱼儿睁着绝望的眼睛,天空中已经少有飞鸟的踪迹。
我悲,我哭,我痛,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
-全文完-
▷ 进入辰洲草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