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偶尔的小雨,更偶尔的瓢泼大雨。我越来越多的做梦,梦醒后,头痛欲裂。当一个早已经注定的结局终于以失败的形式展现在面前的时候,回首过往,只有风……
风的踪迹,风的味道,以及风的伤心。
大脑里的空白在急剧增加,一如这炎热夏天水塘里的水草。从考场出来,只感觉到释然。阳光很好,耀得我的双眼短暂的看不清这世界匆忙的脚步,以及草坪里的果皮,烟蒂。有几个和我一样提前交卷的同学。其中一个咧开一嘴白亮的牙齿欢笑着跑向门口,那里应该有等待他的人;而剩下的,脸色都有些沉重。
门口有很多人。各种各样的面孔,写满了期待,和焦虑。
我不说话,只是在面孔的河流中游过去。就像蝌蚪一样。
我不想回宿舍。那样四面的灰白色墙壁,到处是死亡的气息,幸好并不潮湿,要不还真怀疑是进入令一个时空。我向远处走去,人越来越稀少。
阳光很好,真的很好。
忽然想起考前的晚上。
心中滋长着莫名的东西,折磨着我。睡不着。离开四面的灰白色墙壁,接近圆满的明月早已经等在外面。月光如水。风吹过树枝,恰如水流的声音。
我偷偷的爬上房顶,上面的风更大一些,有几处黑色的沥青凝固成畸曲的形状,在月光下很分明。走到房檐,下面是校外的街道。路灯已经亮起,从眼前到眼睛看不见犹如一条长蛇,昏暗的光线晕成一片光海。与天上的明月并不交通。
就这样一会儿看看天上,一会儿看看街上,我想我是明白了人生。
回宿舍以前,我遇到班上的同学。他叫我的名字。我只是知道他和我是一班,至于名字却不记得了。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能这么清楚的记得我的名字。或许只是偶然吧。
我和他走了很远的路。路灯下,明月下,人群中。
在学校后操场的小树林里,他说,明天就要考试了,紧张不?
没感觉。听着墙外收割机的声音,想象着那些倒下的尸体,我说,只是想尽快结束。
他很达观的说,该结束的迟早结束。
不该结束的迟早也会结束。我给他补充。
考试过后第一件事做什么?他激动的问我。
我沉默。其实是想着他的问题。以前我从如此没想过。
我要先把所有的课本都一把火烧掉,然后背着黑色的背包四处游荡,看山,看水,看树,没有拘束,什么也不用想……对,什么也不用想。吃很多美食,做激情的游戏,爬山,孤独的唱歌,然后埋在草丛里睡一觉,就像死去了一样……他陶醉的说,手舞足蹈。
见我反应不大,收敛了笑容,沉静的问我。你呢?
我不知道,没想过。
可是我的潜意识冲口而出。我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吹吹风。
只有风才是真实的。
只有风才能抚慰我。
天渐渐晚了,我不想回宿舍。路灯又亮起,亮起。不远处就是十字路口,选择。错误的开始注定了伤痛,只是明明知道错误却仍旧不得不走下去。身不由己。
路很长,不用愁走到尽头。幸好还有风的陪伴,我并不孤独。
各种车辆的探照灯耀眼的来来回回。我从灯光中走过,许多车辆紧急的停下,有人大骂,我不理,为什么要骂我啊,我只不过是走自己的路罢了。
三天后。一大早醒来就看到窗外阴沉的天空,要下雨了。雨腥味被风吹进来,雨腥将我包裹,就像小时候父亲的胸膛,温暖而多情。
父亲是那样小心翼翼的抱着我,把下颚尽量的前伸来为我遮开深沉夜空飘落的雪花;父亲的脚步是那样轻巧,惟恐将我惊醒。父亲小心翼翼的走着,每一步都是一个年华的倒影。刀斧痕迹的童年,处处是父亲高大的身躯,柔情的眼神。
到我起床的时候,雨正下着。我关了窗,望着窗外的杨树发呆。
早饭没吃。
光着脑袋飞跑着去学校。地面到处是水光。别人都打着伞。
别人都是成双成对,搭伴结伙来的,只有我,是一个人。一个人面对夏雨,夏雨似乎更加无情。
班主任见了我很亲热的问,考得怎么样,上500了没?
我心虚的回答,还行。领取了报名表,落荒而逃。
我不想见任何熟悉的人。
父亲儿时的形象再一次浮现眼前,父亲,您可知道,当时我并没有睡着,当时我哭湿了眼睛。您当然不会知道,当时您正专心走路,您做什么事情都是那样全神贯注。
只有回家了。
下午的雨略微小了一点,天空却更加阴沉,预示着更大的雨还在后头。交上了报名表,立即找了个话吧给家里打电话。
妈……
我忽然觉得很委屈,不知道说什么。我想我的眼睛应该是湿润了。
怎么了?母亲焦灼的问,潜意识告诉我,母亲紧紧的把话筒贴住耳膜,惟恐遗漏我的每一句倾诉。见我不说话,母亲更加焦灼的问,怎么了,儿子?
妈,我想你了。说完这句话,我放下电话。
刚要离去,忽然想到最后的那句话有可能让父母担心,于是又将电话拨过去。
妈,我这就回去。
母亲说,好的。
衣服已经淋湿。回宿舍,收拾了东西就一往无前的往车站赶去。
很轻易的坐上了公交车,可是公交车并不着急走,绕着县城画着圆的足迹。天已经晚了。母亲要等着急了吧。
师傅,什么时候走啊?我有点生气的问。
那人看我一眼。人一满就走,小伙子你就再等一会儿。年轻人要有耐心……
有耐心也不是说就可以随便的消耗自己的生命,更何况,母亲还再等着我呢?
我怎么能够耐得下心。
汽车终于朝着目标前进,穿过雨雾。天色已经断黑了,路灯打进来,恍惚像是坐进了鬼车。
乘客大多是眯眼假寐,也有一些人热烈的聊着天。甚至有乘客旁若无人的吸烟。
一辆公交车,就是一个微缩的社会。
每个人都有为自己打算的权利。
一回到家,母亲像以往一样为我做好吃的。
还是像以往那样母亲和父亲坐在我的左右,看我狼吞虎咽的吃着。每当这时候,父亲会宽厚的笑着,眼睛里充满了关爱;母亲则不断的责怪我,慢一点,慢一点……
饭的热气盈盈的充满了小小的厨房,外面,雨势更甚。
晚上睡不着,听外面的雨声。被子都是新的,有很好问的阳光的味道。我睁着眼,看到模糊的墙壁。小猫硬要扎进我的被窝,开始我一直推它出去。可是当它冲我无辜可怜的喵喵叫着的时候,我却把它抱在了怀里。不过一忽儿,它就一动不动了。倒是睡得快。
小猫是我起的名字。黑珍珠。通常我们都叫它小黑。小黑全身上下除了鼻子是白的,舌头是红的,其他地方是一律的纯黑色。有人传说,养通体纯黑的猫不好,说它们是幽灵。我不信,坚持要把小黑留下。
小黑睡的很轻,肚子一起一伏的。
我轻轻抚摸,它的皮毛是那么的柔软。不像我,多久不洗一次澡。
外面的雨声更加大了。
做了许多的梦,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梦中的情形似乎清晰如在眼前,回想,又蜻蜓点水似的,稍纵即逝。不可捉摸。我静静的躺在床上,身体不像是自己的。小黑依旧睡得香甜,胡须一动一动的,我轻轻的摸它的脑袋,它翻了个身,接着又睡。
天晴得很好。
在母亲的催促下,我起床。腰酸背痛。
小黑还在睡。
我甚至有些羡慕它了。
一家人围坐在小小的圆桌,饭的香气氤氲。不知道小黑什么时候起来的,蹦蹦跳跳的过来讨要吃的。倒是准时。
过了大约十天吧,又去填写了一次三本和专科的报名表。那天,又碰到那个同学。
领取了报名表,一起去我住的地方填写。我胡乱选了几个大学写上,能不能考上,我并不在乎。这样做,大多是为了母亲。母亲总认为,还是上大学的好。
他胡乱的翻书,拿不定注意。
他说,把你填的借我看看,参照,参照。
我递给他。
好久,他也终于填好。长长的嘘一口起。仰躺在床上,呆呆的忘着灰白色的墙壁。我理解他的心伤。
因为我有同样的伤痛。
不由记起往事。高三那年,每天晚自习结束后,我都会跑到后操场跑步。喜欢风,喜欢自己制造的风。操场的四周是铁的栅栏,中间是没有草坪的足球场,东面是一小片树林。跑得累了就到小树林去休息。
座在最暗的地方。
听风吹过的声音。
还记得冬天的那一次大雪,后操场到处是冰天雪地的干净,风,扬起雪花。我步履艰难的顶着大风跑步,风雪灌进颈领,冰冷刺骨。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她。
我叫她。
她显得很高兴,拉着我的手大跑。受她感染,我也胸中充满了激情。跑得几乎休克。我们两瘫坐在雪的座垫上。她眼睛发亮的看着我。
没想到你身体挺好的吗?我笑说。
天天跑操当然好了,她说。依然看着我。
眼睛发亮的看着我。像是两个燃烧的星球。
天天跑操,你?我疑问。为什么我没见过你?
不想让你看到。她说。低下了眼睛,两粒清澈的泪水溢出。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伤心,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躲避我。
我是你的朋友。我对她说。
这样的话,在那次的地震时我也说过。当时,整个校园都乱套了。到处是惊慌失措的人群。校长也不能控制局面,老师更不见踪影。操场上,学生们聚在一起,狂热的唱歌,跳舞,粗口。我和宿舍里的朋友们一起冲出了宿舍,小明说,我感觉到床的震动了,快跑,慢了就来不及了。我虽然不明所以,也跟着他们一起飞跑。
可是楼下的人并不慌忙。小明救世主似的到处呼喊着,大家快跑啊,离开楼群。没人听。小明又吼道,地震就要来了。还是没人听。小明只有独自一个人离开。还有我们几个傻瓜。
就在我跑着的时候,我看到后面追上来一个女生。你们跑什么啊,她问。
那你跑什么啊?我反问。
你们跑我才跑的啊。那女孩振振有词。
那就跟着跑啊,别问为什么,跑就对了。
啊——
就在我们跑到空地坐下的时候,听到操场上传来惊呼声——地震了,地震了!大家逃啊!
唉,小明叹息道,为什么当时不听我的话呢,我骗你们了吗?
那女孩提议道,我们应该跑得再远一点。并且说出理由,越远越安全。
我们想想也对,于是跟着她一起跑。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停下。不是因为这里已经足够远,足够安全,而是我们的确太累了。就算是死,也不再跑了,小明说。一屁股瘫在地上。
这里是田野。屁股下是冰凉的麦苗,四周也是。谁知道,春天还没到,地震就抢先来了。今年还真是给人惊喜。有载重的运输车经过,大的探照灯发出明亮的光线,刺破黑暗。
轰隆隆的声音从地上碾压而过。
小明说,战争的时候装甲车就是这样从人的身体上压过去的。
风吹过,沉默。那女孩打破沉默。碰到就是缘份,大家好,我叫明丽。
大家自我介绍。
那天晚上的风很轻,我们早就忘了地震,以及与之相关的事情。我们只是聊天。不想说话就沉默。可是没有一个人感觉到有什么中断的感觉。
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们把手掌叠在一块,高声说,记住这一天,记住今这一天熟悉和陌生的朋友。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在晨寒之中回去。一路高歌。都唱得不好听,可是声音都很响亮。
小明说,明丽你唱跑调了。
你丫的,根本就没再调上,还说我呢。明丽的嘴巴总来不饶人。
笑。响亮的笑。早晨的风让人精神清醒,我从未感觉到像现在这么轻松。东边有淡淡的玫瑰欲出未出,新的一天不久就要到了,可是我却希望一切都停留在昨夜,昨夜的星辰和昨夜的风。
回到宿舍,学校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一片废墟。于是我们继续忙碌。很少再和他们见面。所以,我真的没想道那天在后操场上竟然碰到明丽。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她俯在我的肩头,我只好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
我好伤心。她说。我和男友分手了。
说完,哭得更加伤心。我抱住她。感受她身体的起伏。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在操场上见面,她给我讲述她的事情,可是绝口不提她的男友。大概是怕碰到刚刚结疤的伤口吧。我很乐意陪她。我给她说,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她笑。笑得很苍凉。
下午我们一块乘公交车。我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好意思问。路上,他说,我们都是被遗弃的人,就像夏天树林里的蝉蜕。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和妹妹一起收集蝉蜕的情境,能够被我和妹妹收集,它们应该是感觉高兴的吧。毕竟比在无人问津的树林里孤独的待着,要好得多了。只是我和妹妹把它们带出来,只是为了卖钱。
还记得上次我问你的问题吗?
我从回忆里回来。记得。你不是说你要去旅游吗?
不是旅游,是流浪。他坚定的说,眼睛像旷野里的野兽,发出射人的光芒。
流浪……我不知道是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
对,流浪,他应道。天涯海角,无休无止,就像风。
晚上还是睡不着,失眠更加严重,一睡着就梦境不断。小黑按时的爬到我的床上睡觉,沾床就睡,我几乎要嫉妒它了。
做了个奇怪的梦。噩梦。
一个奇怪的地方,到处是奇怪的建筑。不知道是谁下了一道命令,我还有许多面目模糊的人无条件的服从。我们的任务是到一个密闭的房间里面去搬运尸体。
那里大概是停尸房吧。
尸体被分成三截。腰到脖颈,头颅,腰肢以下。尸体已经腐朽,手指碰到,有东西簌簌的飘落。浓烈的异味刺激着鼻窦,恶心欲吐。想要逃离,心里充满了恐惧。
脚步和手却不听自己的。只有机械的搬运着尸体。
醒来,一身冷汗。
小黑依旧沉睡,睡得香甜。我真得开始嫉妒它了。我轻轻的抚摸它的身体,皮毛光华,缎子似的。我忽然想道那个传说,纯黑色的猫都是来自地狱的幽灵。不由打一个冷战。
恍惚中,我看到小黑似乎睁开一条眼缝,偷偷的瞧我一眼。
幽灵,我的小黑?……
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我没啥感觉,随手拿来看了一眼,是一个很普通的高专。不过也没得选择。傍晚的时候,母亲大声喊我。电话。
我接起电话。那一端只是沉默。
忽然我知道她是谁了。
你还好吗?我很想念你。
那一端还是不说话,有哭泣的声音传来。大概哭了十分钟之后,那一端挂下电话,我的心猛地一震,我感觉,我清晰的感觉我大脑里有一根神经断裂了。
那一天晚上,我对明丽说,我们永远可以做朋友,知心的朋友,就是那种为了对方可以上刀山,下火海的那种。
明丽的眼光闪烁着天上的星光,只是轻轻的,轻轻的嗯了一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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