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漫漫归乡路老白杨

发表于-2007年06月17日 中午12:02评论-0条

民国三十四年初秋,冀北小城古阳在夕阳的斜晖里显得静悄悄的。连年的兵荒马乱,使它显得分外冷清、荒寂。一阵风从大街上忽拉拉吹过来,肮脏的纸片和枯黄的树叶四散飞舞,天昏昏欲睡。

一位身穿银灰色风衣、手提皮箱的年轻人,在晦暗的大街上匆匆走来,急急地扣响了沈家那扇朱漆大门。

吱呀呀呀――从微开的大门里探出一位老年的仆妇。

“少爷,你可回来了。”惊喜之余立即打开大门,利索地接过来人手里的皮箱。

一位衣着得体的夫人从前厅张了一眼遂急步迎来。年轻人慌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道:“妈妈,电报上说您得了急病,慌得我什么似的,妈妈,您得的什么病,哪儿不舒服?”

那位夫人定了定神,直是拉着儿子的手,并不作答,双眼里满是慈爱。她仔细端详打量着儿子,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母子俩拉着手亲热地走到前厅落座。

“飞儿,我今天让你回来,不是我得了什么急病。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妈想让你早点完婚,早一点了啦我这桩心事。以后,也好让我去见你九泉下的父亲,见沈家的列祖列宗。”

沈若飞听完母亲的解释,心里咯噔一声。他不相信这样古老陈腐的方式会被母亲应用在自己身上,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一向精明自信的母亲怎么会落魄到欺骗自己的儿子?而且是关乎人一生的婚姻大事。沈若飞想起在北平大学的恋人林青云。他们早已约好,大学一毕业就一起到美国留学。学成后,回国报效自己多灾多难的祖国。

儿子和一个什么女子混在一起的事,沈母已有耳闻,这也正是她所担心的地方。儿子的心本来就不好把握,多一个女子,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是老辈传下的理,结了婚心就定了。

沈若飞和林青云也打算近期择机把二人的关系告诉母亲。

当沈若飞把这些话一一告诉母亲后,沈夫人一变刚才的无助和期盼,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说:“你没有选择。沈杨两家是世交。虽然杨家有些衰败,但,你与心兰已定婚多年,沈家不能背信弃义……”

“妈妈,我去北平上大学前,不是已经和心兰解除婚约了吗?”

“那是妈妈怕你在家憋出毛病,又不答应去北平上大学。”

“不,妈妈,您不应该骗我。在我心中,心兰永远是我的妹妹。”

“飞儿,当时,你一意孤行,要去从军……这也是你心兰妹妹答应的。”沈夫人把“心兰妹妹”四个字咬得特别清晰,青梅竹马,兄妹相称,怎么就不能作夫妻?

“可是,我与青云……”

“飞儿,心兰是个琴棋书画俱佳的大家闺绣,模样又是百里挑一,你要听妈的话。日子已经定在中秋节了。”

“妈,您不要逼我,我不能和她……”沈若飞痛苦地说。他想告诉母亲,自小到大,他从未想过把心兰当作妻子。反而,他的的确确梦想过有朝一日,自己领回来一个心上人,心兰会和她姑嫂一样亲密。

那时他还没有结识林青云。如今,他坚信,林青云是他生命里的唯一。

“你必须这样。”沈母坚定又几近冷酷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她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还想让我多活几年”。稍稍平稳了一下情绪,沈母又无限哀伤地说:“飞儿,你父亲过世的早,沈家就你这一条根,我们到现在,不容易。我老了,身边不能没有个亲人。”眼圈早已经红了,转过身对刘妈说:“安排少爷休息,让他好好想想。”

中秋节,伴着锣鼓唢呐,沈若飞披着红绸骑着大马,失魂落魄地引着八抬大轿迎娶了古阳城世家之女杨心兰。

从花轿里娉娉婷婷走下来的新娘子杨心兰,和心事重重的沈若飞,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喜庆声中拜了天地。

中秋夜,如水的月光透过梧桐树影,洒下一地斑驳。喝得酩酊大醉的沈若飞在这个新婚之夜,酣睡在后园的凉亭里,那张俊朗年轻的脸,因酒精的灼烧而痛苦地扭曲着。

几天后,一位身著雪白旗袍的小姐突然闯进沈家,她,就是沈若飞在北平大学的恋人林青云。她是接到沈若飞的信后星夜启程辗转找到沈家的。

望着自己日思夜想的恋人突然站在自己面前,沈若飞说不出一句话。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惊喜、悔恨、惭愧和无奈,更没有想到林青云会找上门来。自己当时写那封信,是那样痛苦、无助、不知所措。他想告诉青云,忘了我吧!

林青云明显地瘦了,苍白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冷若冰霜。精明干练的沈夫人立即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林青云平静地对沈夫人说:“伯母,我是来恭喜的。”说着从皮箱里取出一只精美的、用无数小海螺做成的盒子,从容地走到一脸惶惑、神情痛苦的沈若飞面前,用英语平静地说了几句话,转身把盒子捧给杨心兰,温婉地说:“祝福你。”好像自幼在一起,又久别重逢的伙伴那样情真意切。杨心兰大睁了一双秀美的眼睛,犹如一只受伤的小鹿。

沈若飞却被那几句英语震的目瞪口呆。

他整日里委靡不振,抱头大睡。滴酒不沾的他竟然经常酩酊大醉。杨心兰一言不发,那双秀美的眼睛总是泪光莹莹。沈夫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她决定和儿子好好谈谈。

就在沈夫人找机会和儿子谈心的当儿,沈若飞突然告诉母亲,他不打算继续读书了,但也不打算在家待着。

“那你打算做什么?”沈夫人想,不去读书就不去读书吧,一来世道不太平,二来也不想儿子见到那个叫林青云的女子。

“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你也一定要答应我。”这哪里是商量,明明是条件交换。

“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我……”沈若飞嗫嚅着。

在沈夫人的一再追问下,沈若飞才吐露了他的心事:去找在国民政府任职的伯父沈扶林。

“妈妈,心兰妹妹和我已经成了亲,也成了你过了门的儿媳妇。你就叫我出去闯一闯吧,不然,我会憋死的。”

“飞儿,妈妈知道。只是,你伯父与我们久未联系,他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沈夫人搪塞着。

“妈,您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的。”

“但是,你不能再去找那个林青云,更不能对不起你的心兰妹妹。”沈母目光如电,“她现在可是你拜堂成亲的媳妇。”

沈若飞取道天津,乘船去南京。

轮船在低沉的笛声中启锚离港,那一刹那,沈若飞毛发俱张,久久地站在甲板上,不肯离去。他目光痴痴地向远方凝视着,仿佛看到北平城里那扇镶嵌着彩色玻璃的楼门被轻轻推开,里面走出了身著雪白旗袍的林青云,浅浅地一笑,还是那样动人,那样鲜艳,她身上披着那件红色的披肩,映衬着漫天的白雪是那样耀眼。“别了,青云。别了,北平。”沈若飞在心里默念着,一个时代结束了,属于我的一个时代结束了。眼睛一阵酸涩,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天际那一轮惨白的圆月。

沈若飞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一别,竟是四十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沈若飞就象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音信杳无。

一九五零年秋天,沉疴日重的沈夫人在心兰的陪同下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在楼梯口,杨心兰意外地见到了病容憔悴的林青云。

“你是林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病成了这个样子?”

“你是杨心兰?真没有想到……呵呵……你……”

时间已经使他们麻木于往日的恩怨,况且,人在难中。他们互相询问着彼此的情况,好像久别生分正在熟识的姐妹。当林青云得知沈夫人在此住院,一定要去看一看。,

在沈夫人的病房里,心兰悄悄告诉她林青云在门外。

“哪个林青云?”

“就是若飞哥哥在北平的同学。”

沈母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才听明白媳妇说的是谁。她的脸扭曲的非常恐怖,从丹田迸出力气来,“她来做什么?我不要见到她。”

心兰站在婆婆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沈母激荡的心渐渐平息下来。

五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年老的人,不算长。在他们的人生长河中,五年,不能磨灭对往事的记忆。五年来,她常常想,如果没有那个女子,也许儿子不会那样绝情;如果没有那个女子,她相信自己可以把儿子的心唤回来。她不明白,儿子对那个相处最多三年的女子,会有那样深的感情。她甚至后悔让儿子去北平读大学,却从来也没有想过她的包办有没有错。看着孝顺而笑不由衷的媳妇,她日复一日地把仇恨转到林青云和儿子的身上。

“如果没有她,若飞哥哥一定会和咱们在一起的。”杨心兰情到深处,曾这样向婆婆吐露心声。

沈夫人觉得儿子真是让鬼迷了心窍。他一定会后悔的,她想。但是,五年来,儿子音讯杳无,她能不记挂吗?也许,这个女子知道儿子的下落。

“你叫她进来吧。”

林青云走进来。沈夫人蜷缩在病床上,是那样瘦小。她脸色蜡黄,颧骨高耸,眼圈发暗,如果不是心兰说起,她根本不敢相认眼前这个衰老的妇人。

“伯母,您好。”还是五年前那平淡柔和的语调,却拖着一个无力的尾音。

“青云,你坐吧。坐下来说话。”她强忍住心中的恼怒,声音同样无力。

“伯母,您怎么也病成这个样子?”林青云问。

“嗨,要不是心兰,我这条老命早就活到头了。心兰这孩子,可苦了她了。我那没心肝的逆子,狠心把我们娘俩儿抛下不管,到今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夫人一直没有睁眼。她不想看到心中厌恶的人。

“伯母,若飞他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吗?他去哪儿了?”竟然有些激动。

沈夫人心里说,你别在这儿得宠卖乖了。

杨心兰早睁大了眼睛。刚才,她们一直小心地回避着这个话题。

难道,他们也没有在一起吗?

“若飞哥哥离家已经五年了,你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我求你告诉我。”杨心兰有些迫不及待地说。

“什么?”林青云缓缓转过身来,“若飞没有和你在一起?”

杨心兰忍不住嘤嘤哭起来。

林青云站起身,看着杨心兰瘦削的肩一抖一抖。她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弱小的女子。她轻轻揽住她,说:“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啊。”

沈夫人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病员服、面容憔悴的女子,和当年身着白色旗袍走进沈家的那个温婉亮丽的姑娘扮若两人。她本来是要狠狠责问“小狐狸精”的,可是,眼前的姑娘病秧秧的,她竟然恨不起来了。

“伯母,若飞真的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吗?”

当沈夫人知道儿子并没有去找她,她原来也和她们婆媳俩儿一样,受尽了相思的折磨,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青云,我知道飞儿喜欢你,你也喜欢飞儿。可是,祖宗的礼法不能丢。心兰是我打小看大的,是个好姑娘好媳妇。这些年,多亏了她照顾我。”

林青云楚楚地坐着,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伯母,您千万别再伤心,不要想过去的事了。若飞他会回来和你们团聚的。”林青云劝道。

“真的,你说飞儿会回来和我们团聚?青云,你告诉我,飞儿在哪里。”

“伯母,我真的不知道。那天之后,我也没有再见过他,我还以为,他一直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呐。”

“啊……啊……青云,若飞没有去找你,你……你怎么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伯母,说来话长。”林青云简略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这些事,她一个人根本不会想起。说出来,还是那样令她伤心。

那天我从府上出来,回到北平,没有继续上学。我直接去了美国,亲戚帮助我在那里读书。我祖上是承德的乡绅,爷爷那辈到北平办工厂,海外也有产业。今年春天里头,爸爸突然得急病故去了。死因至今也没有查清楚。工厂也被别人强行霸占了去。妈妈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病倒了。我从美国赶回来的时候,妈妈已经不行了……这些年,我时常感到胸闷,给妈妈办完后事,我实在挺不住了,就……”

一颗大大的泪珠,从林青云的眼眶里溢出来,挂在苍白的脸上,很长时间没有落下来。当它滑下来的时候,接下来的泪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

几天之后,沈母提出要去看看青云。护士小姐告诉她,那个林青云已经走了。

“去哪里了?”

“大概转院了。”

“转到哪家医院?”

“不知道。”

“她得的什么病?”

“不知道。医生说是一种治不好的病。”

后来,有人说有位林小姐是已经死了,葬在北京郊区的香山。

飞机在加速。不知为什么,从飞机滑入跑道的那一瞬,他的心竟怦怦地跳了好几下。当飞机爬升时,心又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那儿。多少年了,他没有这样激动过。曾经无数次乘飞机奔波于各大洲之间,曾经接受各种各样的服务,却没有此刻这样亲切舒心的感觉。

“老先生,您需要什么帮助吗。”他抬起头来,看到空中小姐娇好的脸庞,那一双眼眸,是那样澄澈。

他笑了一下,说:“没事,姑娘,我很好,谢谢你。”

“老先生,您是一个人去北京吗?”空中小姐微笑着问。

“是。”他不知如何回答。她蓝色制服上南方航空公司的徽章让他神迷。这次他取道香港,从广州白云机场直飞北京,是他人生中极不平凡的一次旅行。他已年近七旬。人生七十古来稀,无怪乎空中小姐一口一个“老先生”,言辞里充满关切之情。但是,不了却这一夙愿,他是不会甘心的。他已经将近半个世纪没有踏上过这块土地了。五十年,对人的一生,是一个多么残忍的概念。

噢,不,六年前,1986年,他曾到过一次北京。虽然只逗留了短短的三天。

沈扶林是国民政府先期派往台湾开展工作的人员之一。随着大批军队的溃败和政府的逃亡,在台湾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他算是元老了。但几经辗转,他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用。好在他所在的城市位于台湾西北部,面朝大海,西望祖国。

“参作,请示上峰的报告拟好了,请过目。”秘书走进来。

“放下吧。”沈扶林躺倒在太师椅里,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秘书放下报告,转身走开,又被沈扶林叫住。

“一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只是,目前的工作不是你的将来。你难道愿意一直这样下去吗?”

“这……”秘书艾一民不知怎样回答,他甚至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政府偏居台岛,百业待兴。你的专业正有用武之地。一民,你还年轻,专业不可弃。只是,你现在还需要学习。我已经联系美国普林斯顿州立大学,那里的民用建筑专业虽然不是最好的,却有我的朋友。一民──你要好自为之。”

参作的话,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那种苍凉的、恨铁不成钢的语调依然清晰地响在耳畔。

在异国他乡清苦的求学时光里,他经常被那种语调震撼。参作是他的伯父,故去多年的父亲唯一的哥哥。伯父那时是双重失望,对政府和自己。他想,自己绝不能成为伯父失望的对象。凭着这一点,他默默忍耐和刻苦学习,毕业后又以优异成绩考取麻省理工学院建筑专业,获博士学位。

伯父早年丧偶,未娶,一直把艾一民当儿子看待。当艾一民把博士证书递到伯父手中时,满头白发、赋闲在家的老人家裂开嘴笑了。

飞机在平稳地飞行,舷窗外是浑然一体、无边无际的蓝天,蓝的象天上的海。偶尔的云朵折射着阳光,白的耀眼。

“老先生,您要咖啡还是别的什么?”空中小姐推着小车立在他旁边。小车上是各种饮料。一只咖啡壶正优雅地托在她的手中。

“茶。”他毫不犹豫地说。

一九八六年秋天,艾一民随代表团赴美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交流会议。

“艾老,您是建筑界的元老,又是民国建筑联合会的顾问,这次赴美,您还是去吧。”他的门生、现任会长、亦是此次代表团的团长贺平劝他。他已经厌烦了这种会议,不打算去了。但贺平接着说:“听说大陆也要参加这次会议,也许,我们能见到家乡人。”

果然,大陆派出了阵容庞大的代表团。团长钟好廉四十多岁,风华正茂、温文儒雅。当他听说艾一民的故乡是古阳城时,拉过一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说:“我的助手程建宇是河阳人,与古阳仅一水之隔,你们还是近老乡咧。”

贺平向钟好廉委婉地表达了艾一民想回到祖国大陆看一看的愿望。

钟好廉听说如此,正中下怀。他动情地说:“我立刻向国内请示,邀请你们去大陆进行学术访问。”

艾一民说:“你们的情谊我心领了。只是,你们也不要为难,成也可,不成也可。”

钟好廉微笑着拿出一份报纸说:“《人民日报》最近登载了万里委员长在全国软科学座谈会上发表的重要讲话,单从学术交流的角度来说,气氛是相当宽松的。大陆与台湾之间太需要真诚的交流了。”

艾一民为他的真诚打动。他又何尝不想在有生之年在故乡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呢。

很快,他们收到了大陆的邀请函。

走下舷梯,艾一民不禁潮红了双目。先期到达的钟好廉一把搀住他,他反身轻轻拥抱住钟好廉,“回家了,回家了。”他心中喃喃地说。他突然感觉,他拥抱的这个魁梧大汉,就是他自己的儿子。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钟好廉身上。

然而,那次祖国大陆行却未能如愿。台岛一些政客的言论使当局改变了态度,第三天就把他们招回。贺平受到处理。

艾一民在钟好廉和助手程建宇的陪同下,来到古阳城。故乡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艾一民无法辨认老家的具体方位。他们找到城建部门,当艾一民说出老家的地址时,那位年轻的工作人员指着楼下车水马龙的立交桥说:“喏,您说的那个地址现在在桥下面。”

艾一民在台湾和世界许多地方建了不知多少高楼桥梁,却从未想过,现代建筑已经把他的家乡改变的富丽繁华、面目全非了。

艾一民有些累了。他扭转头看一眼前方,那位有一副娇好面庞的空中小姐立即为他盖上一条崭新的毛毯。艾一民十分感动,“谢谢。”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凭直觉他感到那位小姐一直在关注着自己。

“老先生,不用谢。不过,您为什么一个人做这样长的旅行呢?北京有人接您吗?”

“有,有的。”艾一民有些口吃。他仔细地端详那位姑娘,眼神里满是谢意。

艾一民记得,上一次他到北京,所见所闻正如钟好廉所说,改革开放八年来,大陆经济有了很大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1990年的北京亚运会,使他看到了更加繁荣的祖国。

“北京,大吧,变化。”艾一民言不达意地问。

“大,大极了。老先生,您有很多年没有到过北京了吧。”

“不,六年前,我来过。”

六年前难得的寻亲因当局干预而中断。

临行时,他握住钟好廉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送走艾一民一行之后,钟好廉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这次邀请台湾建筑界代表团来京,是上级布置下来的一项政治任务,旨在通过民间交流,加深大陆与台湾之间的接触。但艾一民思念亲人的拳拳之心使他深受感动,他敬佩艾一民在国际建筑界取得的巨大成就,更为其高洁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他想,如果能为艾老找到亲人,让他们团聚,于国于己不都是大有益处吗!

在那次难忘的聚会中,大陆台湾就许多学术问题进行交流之后,艾老精神抖擞,侃侃而谈,风声笑语,令人倾倒。艾老从建筑业的演进谈到祖国的变化,从个人的成长谈到世事的迁沿,不时流露出对祖国统一的向往。

那天晚上,一轮明月,高悬中天。艾一民看着圆圆的月亮,轻轻地叹息一声,月圆月缺,月缺月圆。月圆人亦圆,此事何时全。

在他的记忆深处,隐隐现出四十年前海轮甲板上那一轮惨白的清月。

钟好廉示意助手程建宇用家乡话与艾老攀谈。

“艾老,您在故乡古阳城还有亲人吧?”

“不知道。”艾一民苍凉地回答。“我的母亲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别的亲人呢?”

艾一民没有回答。杨心兰是他永生的愧疚,他甚至没有勇气说出这个名字。在他的生命中,他欠心兰的太多了,他给心兰的伤害太大了。而他明白这一切,又似乎太晚了。…

第二天,艾一民寻亲失望,第三天被召回。

艾一民请求钟好廉和程建宇代寻他的妻子杨心兰。

他是犹豫再三才说出这句话的。

他不能失去这次难得的机会。

然而,他又如何面对他的妻子杨心兰呢?

他想起童年,想起心兰妹妹。那时候,他们天真无邪,快乐地玩耍着。他记得心兰满是崇拜地向人炫耀:我的若飞哥哥什么都懂,我的若飞哥哥……他记得有一次在小河边玩,心兰稚气地唤:若飞哥哥,我的鞋叫水冲跑了,快,快来呀,若飞哥哥──啊,往事如烟,自己当年那样决绝,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为什么要跑到台湾?

他忘不了在台湾的那些刻骨思亲的日子。

他无颜面对他的妻子杨心兰。

他愧对杨心兰啊!

心兰是他的妻子吗?

他把心兰当妻子待了吗?

他对不起心兰。

而这一切,又岂能用一句简单的对不起了结。

他多想见到心兰,问候心兰,让自己在心兰面前汗颜,让自己在心兰面前无地自容,让心兰骂自己,打自己……然而,他不能不走了。

临走时,他甚至捶了程建宇一下,打趣说:“小伙子,要建设宇宙,一定大有前程。”

但谁都看得出,这无法掩饰他内心的失望和凄楚。

钟好廉和程建宇一直把此事放在心上,他们为艾老的妻子在大陆感到鼓舞。但北京申办1990年亚运会成功,他们的任务一下加重了。直到一九八九年春节前夕,他们才一起回到河阳。程建宇回家看望母亲和小妹,钟好廉则探视很久没有见过面的舅妈。

程建宇掂记着年迈的母亲。

“哥,我大学已经毕业了,分配在河阳工作,我完全可以照顾咱妈,哥,你放心吧。”他1986年出国前小妹来信说。

“小宇,妈很好。祖国需要你,你要听领导的话,努力工作,多做贡献。”母亲的口气和十年前一样。那时,程建宇还在北大荒插队,刚刚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他写信问妈妈消息是不是真的,妈妈就是这样说的。

想到插队的时光,程建宇的心里就惶惶的。那八年的日日夜夜,如同前世的梦一样让他不堪回首。他更忘不了小徐,那样美丽温柔的姑娘。在北大荒深邃晴朗的冬天的夜里,一轮清朗的月光下,他永远记得映在小徐脸上的清晖,那是圣洁如水的感情,是响在口琴上悠长的颤音,令他神摇心醉。

程建宇的童年充满了欢乐。小时候,一听到汽车的喇叭声,他就巅着小腿跑出去。爸爸从车里出来,总把他高高举过头顶。他喜欢爸爸托举的眩晕。妈妈则疼爱地把他接下来,告诫他爸爸工作了一天,需要休息。然而,只要他听到汽车的喇叭声总要迎出去,爸爸也总要把他高高举起……直到他上了小学。

小建宇上初中时,正赶上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天,他刚走进校园,就看到一排醒目的大字报,“打倒大走资派穆天,揪出小爬虫程北山、穆欣。”他的头嗡一下变得很大。老爷被打倒了,爸爸也沦为阶下囚。不久,老爷被批斗致死,爸爸跳楼自杀。在小建宇的心目中,爸爸一直是高大魁梧的英雄,他的结局却让小建宇无法接受。他曾大哭着对妈妈说爸爸是个懦夫。他的脸上立即挨了妈妈一记耳光。那是妈妈第一次打他。

他们搬回到故乡河阳。

1968年,程建宇中学毕业了,全国各地,红卫兵开始“大串联”。小建宇作为“黑五类”的后代,只能响应祖国的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他走入到浩浩荡荡的“上山下乡”的队伍,他热血澎湃,豪满怀情。他甚至要和“罪恶的”家庭划清界限,洗新革面,重新作人。

他和成千上万的青年来到了北大荒。

临行前夜,妈妈和他的一次长谈,才使他从沮丧和自卑中走出来,才知道爸爸、妈妈和老爷并不是人们说的那样坏。“你不应该感到羞耻。”妈妈郑重地说。

妈妈看着长成毛头小伙子的16岁的儿子,以一种舒缓的语调向他讲述了她和爸爸的一段感情。

“妈妈出身于破败的封建大家庭。你的老爷是这个封建大家庭的叛逆,参加过二七大罢工,是早期工人运动领导人之一。他是我的伯父。你的爸爸随你老爷南征北战,是你老爷手下三员虎将之一,号称‘三山’。你爸爸叫程北山。他是诚实憨厚的穷苦人的后代。那时,我在河阳教美术。你老爷转业到省城,介绍我和你爸爸认识。你爸爸是个好人,可是,刚开始的时候,妈妈并不喜欢他。直到他奉命入朝作战,直到我读着你爸爸从朝鲜战场上写下的一封封笨拙真情的信,妈妈才渐渐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小宇,不要认为你爸爸是懦夫,你爸爸是以死和我们划清界限,以死证明他的清白……”

在北大荒孤寂的岁月里,妈妈的一封封信照亮了他迷茫的眼睛。从信里他渐渐读懂了人生,读懂了妈妈对自己的慈母之情。

“作你妈妈的儿子真好。”小徐这样对他说。

“那你也作我妈妈的儿子吧。”他揶揄。

“去你的。”小徐说,“谁稀罕作你的妹妹。”

小徐如同一只欢快的小燕子,飞翔在北大荒无边的白桦林里。那里洒下他们的汗水,也印满他们欢乐的足迹。程建宇常想,自己多灾多难的生命里,能有小徐这样的好姑娘相伴,也能算是和命运打了个平手了。他感激小徐,小徐不知忧愁一样,把他的愁怨悄悄挥散。他们的相恋是柏拉图式的,同时也是实实在在的。

又有谁的初恋不是柏拉图式的呢。

然而并不是所以人的初恋都是实实在在的。

小徐是上海知青。在那个出资本家的地方,小徐却是地地道道的工人阶级。小徐“根正苗红”。她的两个哥哥已经参了军,她完全可以留下来,却执意要到广阔的天地里锻炼成长,而且选择北大荒这样离家远而荒凉的地方。

他们这批知青刚到北大荒时,住在新垦出的土地上建起的砖瓦房里。这样好的优待和条件是他们始料不及的。开始一段时间,他们热情高,干劲足,可是过不多久,开始对前途感到气馁和沮丧。到山里伐木的艰苦生活,完全不是中学时野游的洒脱。白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夜晚住在帐篷里,一去两三个月,单调乏味,他们受不了啦。有的人报名参了军,有的人托关系招工重新回到城里。一个冬天,除去几个回家过年的,知青点里只剩下他和小徐等六个知青,正好三男三女。不知谁提意一男一女两两合伙,各过各的年。抓阄的结果,他和小徐和了伙。他从未和一个姑娘在一起这样长时间,也从未过过这样惬意的新年。

在那个寒冷的季节里,他和小徐围着小火炉,编织一个又一个童话;在那冷酷的现实里,幻想成为抚慰心灵的火炉,让他们暖烘烘的。

小徐会讲许多神话,外国神话。

“希腊神话里有一个长着狮子身子的女妖怪,叫斯芬克斯,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都必须回答她提出的一个问题。”

“是吗,什么问题,看我猜不猜得出来。”

“一样东西,小时候用四只脚走路,长大了用两只脚走路,老了用三只脚走路。”

“我猜出来了,是人。”

小徐没有回答他,而是微笑着继续讲下去:“答不出来的人都要被她吃掉。”

“吃人的妖怪。”

“有一位王子叫奥狄波斯,他的父王对他不好,他只好四处流浪。有一天,他遇见斯芬克斯,猜出谜底是人。于是,斯芬克斯大叫一声,化为一尊石像。”

“那你就变成石像吧,哈哈。”

“你才是妖怪。”

“再讲一个。”

“古巴比伦有一对情人,巴雷穆斯和狄丝琵。有一次他们在树林里约会,狄丝琵先到了,突然跳出一只狮子,扑向附近的一头牛。狄丝琵非常害怕,慌乱逃跑时遗落了外衣,外衣上染满了牛血。巴雷穆斯来的时候,只见血衣不见人,以为自己的爱人被狮子咬死,就拔刀自杀了。狄丝琵回来看到巴雷穆斯已自杀,就自杀殉情了。”

“啊啊--”

“啊啊--”

春天来了,他们时来运转。虽然取消了高考,但上级决定,通过推荐、政审等一系列手续,还有机会上大学。而且,他们听说已经有一个指标分到了他们点里。

会推荐谁呢?

政审的结果是小徐。

推荐的结果是他。

他坚决放弃,让小徐去。

小徐一定要他去。

如果说因为性格志趣相投使他们互有好感,那么,这种出自真诚无私的互相关心终于撞出了爱情的火花。

连长没有办法,干脆两人全报,“让上级决定吧,能全去更好”宽厚善良的连长说。

上级决定的不是他,也不是她。另一名并不起眼的知青打点行装,上路了。

后来有人说那位知青的父亲认识团长。

小徐却只轻松一笑:“建宇,将来,我们一定要考取最好的大学。”

在一次伐木中,顺山倒的树木一层一层轰然躺倒,仿佛大山在除去绿色的幔帐。知青们被这壮观的场面激动着。他们伐了五六年树,还没有一次放倒过这样多,而且,是他们独立放倒的。他们欢呼着,在大山里欢快地奔跑着。忽然,小徐扑向他,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已经被扑倒在地。小徐一声惨叫,一条森林毒蛇钻进了茂密的灌木丛中……

在那缺医少药的大山里,有谁能挽住小徐的生命呢?

他看到生命从小徐的脸上一寸一寸消失,泪水一串一串滴落在小徐的兵团服上,洇成一道墙,却挡不住死神逼近的脚步。他多想抓住小徐,不叫她从自己身边走开,那是一种撕心裂腑的痛,那是刻骨铭心的伤害……

恢复高考后,程建宇以优异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

直到他研究生毕业,才又回到北大荒。当年的知青点已成了一座养鸡厂,小徐的坟也浑入无数个土丘。虽然他并不年老,却已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沧桑感。他走在那一片荒芜的土地上,耳畔没来由地回荡起苏轼的诗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青云,是你吗?”艾一民作梦一般。“你怎么会在这里,青云。”

他去拉青云的手,青云却扭转身去,不见了。

艾一民跌跌撞撞地走下舷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哪个是青云的身影?

杨心兰从人流里显出来,拉住他的手,无限伤感又温情款款地说:“若飞哥哥,我们还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好吗?”

他狠心地推开心兰,喃喃地说:“青云,我的青云呢?我要我的青云。”

青云站在远处的一根柱子下冲他喊:“若飞,这样对心兰不公平。”转瞬消失了。

心兰拉住他的手,“若飞哥哥,我等你四十年了。”

他复看心兰,那双眸子,如一只受伤的小鹿……

“老先生,您的毛毯滑到地上了。”空中小姐娇好地笑着,盈盈地为他盖好毛毯。

噢,老了。过多地回忆过去,意味着衰老。自己怎么总是想起过去,怎么那样多愁善感起来了呢。那梦,那梦是怎样地从他的潜意识里升起,怎样地使他心动。青云,青云已经故去三十多年了。青云死在他的怀里。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舷窗外是绵绵不绝的白云。他眯缝起眼睛,不敢去触碰伤心的往事。那一片片洁白的云,恰如漫天白雪。

艾一民学成归台后即一心扑在工作上,短短几年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成为民国建筑联合会最年轻的会长。他频频出国却一直孑然一身。一个秋天的夜晚,艾一民推开满桌资料,合上手稿,抬起头来,一弯新月正从东方升起,在秋天晴朗的夜空中,更加清新皎洁。艾一民长舒一口气,默默凝视那一弯小小的月芽。多少年了,他没有仔细地看过月亮,尽管他每天都工作到深夜。他踱到阳台上,打开窗户,让月光洒在身上。那弯弯的月亮,如同含情微笑的眼睛……

铃铃铃……忽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是谁呢?他恋恋地看了一眼月亮,心中有些想笑自己今晚怎么会这样多情起来。

“喂,哪位。”

“……”

“喂,请问找谁?”

“……”

一定又是哪个不眠者在胡闹,他想。正想挂断,那边传来一个虚弱犹豫的声音。

“请问沈若飞在吗?”

“沈若飞?唔,你是……”

“我……,我只想听到你的声音”

“青云,青云,是你吗?你在哪里?”

多么熟悉的、久违的声音。在美国求学时,他曾辗转托人打听青云的下落。有人说他就在美国,有人说她又回到大陆,并被投入监狱,有的说她已经死了,葬在北京的香山。

啊,青云已经死了吗?母亲和心兰却是隔海隔天,生不能见。多少次他隔海相望,在心里一遍遍痛苦无着落地呼唤。回想往事,不能自已。来到台湾,为了不引入注意他和伯父的关系,也为了和过去决断,他改名艾一民。他当时是怎么了,着了魔一般。只为母亲的无情和武断,他就要以离去惩戒母亲吗?只为愧对青云,就要以一生独自一人来表明心迹吗?他这样做,对得起对他寄予厚望的母亲吗?对得起对他一往情深的心兰吗?这样做,青云就会原谅他吗?同样,他更现实地无颜相对把他视为己出的伯父。当他想明白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他渐渐消沉下来。他关住感情的大门,自我麻醉成一个中性的人,一个只知道工作的机器。

他拒绝了许多人的关心和姑娘的追求,尽管许多在大陆有妻子室的人相继重组家庭。他的心已经死了,他忘不了青云,他亏对他的母亲和心兰。

“若飞,不要问我在哪里,你不可能找到我,我也不会见你。”

为什么?”

你生活的好吗?”

“我生活的不好!”艾一民突然狠狠地回答。“青云,这么多年你不肯见我,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若飞,不要这样。”

“你好狠心啊!你知道我在怎样生活吗?”

“不要这样,若飞,不要这样,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你在事业上,取得的成绩,在生活上,也应该获得……”

他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他不想听青云的说教。他已经无法弥补地愧对了母亲和心兰,他不想把这个错误继续下去。如果,他先找到的是母亲和心兰,他也会这样做的。他脑子盘踞着这样多纷乱的思想,使他一时间找不到话头,对方已不知什么时候收了线。那一片嗡嗡声,不留情面地把他抛回到他的小屋。

“也许隔着一个重洋,流出来的,只是两颗泪滴。”那是一首什么歌的歌词。

正当他决心一定要找到青云而在电讯局查找电话从何处打来时,青云在电话中劝说他不要作这种徒劳,“如果你爱我,就不要找我,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在我认为适当的时候。也许,这个时候不会太遥远。”

可是,在接过青云第四个电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消息。

有一天凌晨,他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是青云。

他问青云为什么那么久不给他来电话。

青云说自己出了一趟远门。

后来,青云说再见。

“再见。”他象往常一样说。但青云一直没有挂断。他静静等待,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迸住呼吸,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青云……”他问。

对方没有回答。

“青云……”电话里传来轻轻的抽泣声。

“青云,你怎么了?”

“若飞,你来吧,我在……”青云说出了自己的地址。

他立即飞到美国。

找到青云,青云已经奄奄一息了。青云告诉他心兰的情况,告诉他自己早就知道他在台湾,并且时刻关注着他取得的每一项成绩,关注着他的个人生活。但是,她不能和他在一起,她忘不了心兰。之后,青云粲然一笑,说:“若飞,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和你在一起,多么幸福啊。”她把满头青丝埋在他的怀里,一串串滚烫的泪珠,滴落在他的手掌上。

艾一民仰天长叹。他欠负了两个好女人的情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好傻啊,青云,错不在你,如许负重却压在你柔弱的双肩。

青云取出那个盒子,要他以后一定交还给心兰。

“心兰是个好姑娘,”她虚弱地说:“在北平,她说什么也要把它还给我……当时负气,也是恨你负心……若飞,这个盒子,应该属于你们。”

盒子里是一条珍珠项链。他们一齐去大连看海时他为她买的。她没有戴。

“我要你在我们的婚礼上亲手为我戴上。”青云娇痴痴地说。

于是他又买了这个漂亮的、用无数贝壳做成的盒子,交给青云说:“不过,可要先由你收藏噢。”

“我对不起你,青云,”艾一民看着那一串珍珠项链,含泪说。

“不,你对不起的,是心兰。她还照顾着,你的母亲,为你守着,空房,你却,这样狠心。假如以后,你有机会,和心兰,在一起,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我……”

“不要说了,你答应我。”

“我……”

“你答应我,若飞。”

“我答应。”

在她弥留之际,她斜靠在他怀里,让他朗诵那首英国诗人罗赛蒂的《思忆》。

请记住我吧,我已经不在──

不在这里,远远的世界,寂然;

当你已不能握住了我的手腕

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欲去又徘徊。

请记住我吧,当你不能为我

每天描述着我俩的未来的圆梦;

请记住我吧,我俩再不能相随相送

……

“忘记我吧,若飞。”

十一

程建宇推开家门,小妹就欢快地喊起来:“妈,妈,哥哥回来了。”又看到后面的钟好廉:“大表哥也来了,妈,大表哥也来了。”

程建宇的妈妈穆欣从里屋出来,看到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站在跟前,不禁悲喜交集。

晚上,钟好廉和程建宇说起第二天要去古阳城,穆欣问:“三年没有回来啦,怎么才一回来,又要走呀。”

“不,舅妈,我们去古阳城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平时工作忙,顾不上,趁过年才有一点时间。舅妈,当差不自由嘛。”钟好廉笑着说。

“唔,什么事情这样重要。”

“台湾有一位老先生,想找大陆的亲人。”程建宇说。

“这种事情这些年倒是常有。”穆欣微笑着说。看到两个后辈这样有出息,看到他们活生生的就在眼前,她的心情,轻松而愉快。

“那位老先生也是解放前去的台湾?”穆欣问。

“是的,四十多年了,世事阻隔,许多人已经不在人世,许多线索也无从查起。”钟好廉说。

“是不好找。楼上你呼大妈,孙子都上班了,还没有见过他爷爷,哎,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那位老先生是我们建筑界的专家,令人尊敬,他寻亲心切……”

“他叫什么名字?”穆欣问。

“艾一民。”

“艾一民?”

“您认识他?”

“不,不,我不认识。”

“他说他的家以前是古阳城的名门。”

“噢?他的亲人叫什么。”

“他的妻子叫杨心兰。”

“啊?是杨心兰?”

“是杨心兰,舅妈,您认识他?”

“不,我不认识。”

“艾老让我们代他寻找妻子的时候,无限愧疚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在这世界上,他只牵系一个人。”

“就这样一句话?”

“他说他想见到他的妻子,又怕见到他的妻子,他说他对不住他的妻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眼角流出泪来。他那样大的年岁,这样伤心,一定有很悲伤的往事。本来,上次艾老回来,是想找到他的妻子的,他没有想到会被突然召回。”

“哎哎,哎哎……”穆欣忽然哀叹而近于哭起来·

“妈妈,您怎么了?”

“舅妈,您怎么了?”

“哎哎……孩子们,孩子们,你们说的艾一民,他有多大年岁?”

“六十五六岁。”

“哎,一定是他。”

“谁?”他们一齐问。

穆欣却起身走入卫生间,留下他们面面相觑。一会儿,穆欣重又走出来,稳稳地坐下。

“孩子们,我认识杨心兰。”

所有的人都很吃惊。钟好廉和程建宇相视一笑。

“她是古阳城的名门之女。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1945年,她十八岁,嫁给了她自小青梅竹马的沈家大哥哥沈若飞。”

“沈若飞是谁?他现在在哪儿?”程建宇问。

“孩子们,”穆欣没有回答他,“孩子们,你们一定还记得姥姥。”

“记得。姥姥最疼我。”程建宇回答。

“我也见过姥姥。姥姥是一个慈祥的老人。”钟好廉说,“她的身体不大好,我还记得给她端过药。”

穆欣赞许地点点头。

“她就是沈家的女主人。”穆欣的这句话,却使他们大吃一惊。

“她早年丧夫,”穆欣顾自说下去,“她只有一个儿子,叫沈若飞,在北平上大学。她因为身体不好,又是兵荒马乱的年头,就把儿子叫回来和杨家的小姐成了亲。他们两家世代相好,沈若飞和杨小姐是指腹为婚,打小青梅竹马。她的儿子却原来和一个同学恋爱,被逼成亲后丢了魂一样,整日里借酒浇愁。民国三十五年,也就是1946年,他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消息,不知道是死是活。”

穆欣顿了顿,象是在整理思绪,又象是下一个决心。

“建宇,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

“这……”程建宇一下坠到了五里雾里。

“你的妈妈不叫穆欣。她原来叫杨心兰,就是那位杨家小姐杨心兰。”

这句话如同晴空里打了个霹雷。

穆欣却在平静地讲下去。“杨家与沈家都是古阳城的名门,只是后来先后败落了。杨心兰被娶到沈家没多久,沈若飞就走了。她没有怨恨他,她知道她的若飞哥哥不会不要她。那时候,她多么年轻单纯啊……”

穆欣娓娓道来,如同在讲一个遥远的、别的女人的故事。

“杨心兰爱沈若飞吗?”建宇完全沉浸在了故事里。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杨心兰一直觉得沈若飞是她最亲的大哥哥,会保护她一生。他一直没有想到原来沈若飞是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的,在他的心中,从未把自己当做爱人。”

“妈妈,那位林青云念的几句英语是什么,叫沈若飞那样无地自容,是那几句话促使沈若飞出走的吗?”

“建宇,你先别急。”穆欣知道儿子和他的父亲一样很有些文学天赋,虽然他的父亲没有正经读过几年书,但是,他在朝鲜战场上写下的那些平实的句子,闪烁着文采和真情。

“你外婆在北平住院的时候,林阿姨曾经为那几句话道歉。她说那是一首诗。那时候,林阿姨和我都是伤心人,沈若飞已不知死活,林阿姨对往事已很后悔,她说她那天不应该那样。她很平淡地念了一遍那句诗。我知道,她已没有了那一天的怨恨。不久,你林阿姨伤病而亡。”

“啊?”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本来,她去美国就是不想再看到令她伤心的地方。从美国回来,完全是思母心切。为母亲办完后事,她竟然一病不起。”

“林阿姨是生病死的吗?”小妹问。

“我们最后一次去看望她,病房里已经空无一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医生说她得的是癌症。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

为爱情就要甘于俯首听命

爱情能使勇士俯身下拜

爱情对卑鄙的负心者也

以诚相待

穆欣,当年的杨心兰默诵着这句诗,把人们从遥远的悲伤中拽了回来。

“孩子们,什么是人世间最真诚的感情?没有人能够回答。林青云为情而死,沈若飞因情出走,留下我和婆婆相依为命。婆婆待我就像女儿,她不想让我承受这份负重,要我出去闯一闯。她说,这里还有刘妈。”

“我先到河阳,教书,教美术。我的伯父──你们的老爷──正好转业到河阳,我于是更名穆欣。后来,认识了你们的父亲,威猛团长程北山。再后来,我调到了省城。

“我们结婚后,把姥姥接过来。姥姥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一连串打击,使她的身体更加虚弱。不过,经过几年的共同生活,姥姥恢复的很好。和许多老年人一样,显得很硬朗,也很乐观。建宇四岁的时候,她又回到了古阳城,可能人上了年岁都会想家。那正是58年“大跃进”,她想留下来,为家乡做点贡献。她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能干些什么呢。我们知道她是想一个人清静清静,就让她流在古阳。我们常抽空去看她,她也很快乐的样子。可是,随后而来的三年自然灾害,她老人家没有熬过来……

十二

钟好廉和程建宇小心翼翼地给艾老捎去信,告诉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妻子杨心兰。

艾一民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多想立即飞到祖国,去看一看他愧对的亲人。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能有多少时间呢?

但是,办理签证困难重重。“六四”事件之后,两岸关系恶化,回大陆探亲成为泡影。

1992年夏,好朋友严倬云告诉他,辜先生与大陆的汪鸿铭正在努力促进两岸对话,关系已有所缓和。他可以取道香港回大陆探亲。

在严倬云的帮助下,六十八岁的沈若飞孤身一人开始了他生命的漫漫归乡路。

我的河流涌向你--

你肯收容吗蓝色的海?

我在等待你的回答呀

大海--你多么慈祥博爱--

我要从污浊的沟壑

把一条条溪流引来

说呀--大海--说你允许我

扑进你的胸怀!!

1999年初稿于太行山荻秋居

2006年定稿于安阳寓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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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蓝色紫薇点评:

一段历史烟云,一幅真情画图,孕育出两岸情深义浓,文章表现出深厚的历史感和社会责任感。若非再发值得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