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风雪行路人老白杨

发表于-2007年06月17日 中午12:00评论-1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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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而无风雪,就少了行者的坚毅与洒脱,少了与人言说的气势和定力。在祖国的大西北,多的是风和雪,在那里长大的孩子,就是风雪行路人。

我们是随父辈漂泊的孩子。父辈们为了祖国的三线建设,抛开相对安逸的内地,来到大西北的穷乡僻壤,他们的物质生活是贫瘠的,精神却格外饱满充实。他们拧成一股绳,在一片荒原,硬是开出一片乐土。他们用青春和热血,建设了祖国的机械、钢铁、化工、军事甚至核工业,成为大西北最早的开发者。我们和父辈一同经历了这些血与火的洗礼,见证了他们支边的艰辛和壮举。如果他们是长在山上的大树,我们就是开在山野的小花。如果他们是蒲公英,我们就是蒲公英的种子,成熟后寻找新的海拔。

大西北的山,苍凉而连绵不断;大西北的水,冰骨而清冽甘甜;大西北的天,瓦蓝瓦蓝。耀眼的白云一大团一大团在天空游弋,变幻着形状,在青绿的田野投下阴影。我们的童年常常追逐云荫,放飞一阵又一阵欢快的笑声。那些云朵象温顺的绵羊,转瞬变成了撒欢的兔子,奔腾的骏马,狂野的草原狼。我们一会儿在烈日下,一会儿在云荫里。那些阳光、空气、蓝天、碧野,紧紧联结着我们最初的记忆。

2

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文革”刚刚结束。我们这批戴着棉布红领巾的“红小兵”,一律换成绸子红领巾,重新宣誓加入少先队。那轻柔的红绸子,在胸前火焰一样飘动。这个情节使我们和“文革”发生了事实的联系,留存在记忆里。下课的时候,我看到一名同学把一本非常厚的书捧在胸前,压住红领巾,他戴着非常厚的眼镜片,仍然离的很近,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同学们好奇地围过来,问他看的什么书。他有些腼腆地合住书。哇,竟然是《毛泽东选集》。我们露出钦敬的目光,他已经把书装回到书包里了。下一节课间,依然看。那时,我对他佩服的不得了。这个名叫勇的同学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勇因为读了许多书,就成了班里的故事大王。

我们的父母原本是一个单位的职工,我们就在厂办的子弟学校上学,放学就在一个家属院里。企业办社会,在当时的背景下,有着无比的优越性。想想看,在大西北的荒山沟里,不构建一个完整的小社会,是无法生存的。医院。学校、商店、澡堂、游乐场、电影院,除了监狱,应有尽有,甚至包括火葬厂。这些年,减轻企业负担,分离企业办社会职能,让企业轻装上阵,参与市场竞争,恨不得一夜把所有的社会职能全部剥离,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我们在家属院里无忧无虑地欢度童年,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一个显著标志就是搬家住进了楼房。这一天,我背上书包刚出门,看到对门走出一个男孩,戴着厚厚的眼镜片。他看见我,和我一样一脸惊愕。就这样,我和勇成了对门邻居,然后成为最要好的朋友。住在这个单元的小伙伴还有海、大河、肖源,以及更小的老三、振宇、大海、杨明、小小,加上外围的青华、冯戈、宁胜,建广、小生,总有二十多人。记得一个冬天的夜晚,我们这些人挤在我家的厨房里,听勇讲长而曲折的抓特务的故事。

3

我小时候也爱看书,但没有勇早。爸爸倒班,在家的时间差不多就是看书。晚上临睡前,一家人坐在火坑上,爸爸就给我们念书听。那些故事,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印象,却曾深深吸引了我。的确,没有广播可听,没有电视可看,没有网络可上,甚至没有像样的儿童读物可读,我们能干什么呢!爸爸读得书不是反特打仗,就是《金光大道》、《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一类,现在看来没什么意思,但是那些情节依然很有诱惑力。有一天,实在等不到爸爸晚上再给我们延续那个故事,就找来书自己读开了。那时我上三年级。

四年级的时候,我已经能顺利地读许多长篇小说了。有一堂语文自习课,老师把我叫到讲台上,小声而亲切地问我在看什么书。原来她前一天下班看到我在家门口的太阳下看一本厚书。我如实说是《朝阳花》(这个名字我一生也不会忘记,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它是我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以后我在许多书店寻找这本书,都得到否定的回答。《苦菜花》等三花系列,不包括它。可惜,我那时不知道读书要记下作者的名字)。老师温和地问,书里写的是什么呀?我说是写一个女孩小时候怎样受苦,后来参加红军,成为一名光荣的红军战士的故事。老师说,借给我看看吧。我嗫嚅着,因为那本书也是爸爸借来的,可是我不会说出来,就这样红了脸站着。老师就让我归位了。

过几天,老师在语文课上说你们还太小,不能读太厚的书,会影响正常功课。她点名以我为例,说我抱着那么厚的书在太阳底下读。她要同学们监督我改正。

有一个时期,我只敢看《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小书。但勇我行我素,依然看一些不适合我们年龄的大书。有一天,我看到他在看《福尔摩斯探案全集》,问他,老师不是不让看这些书吗?他那样异样地看了我一眼,一下子,那些文字的魅力占了上风。勇把其中的一本借给我。他家里有许多藏书,真是一座宝库。

4

和勇作了对门邻居,每天上学一起走,放学一道回,真是形影不离。如果一方有事,另一个一定会等。现在的生活节奏这样快,单纯的等人已经很少了。我们的等,却有深深的依恋和友情在内。常常是一个人受人欺负,二人一起上;一个人有了难题,二人一起解决;一个人有了好吃食,二人一起吃。两个家好像一个家,出门跨几步,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初中的时候,我开始记日记。我没有告诉勇,我谁也没有告诉。勇经常来我家玩,我也经常去他家逛,一来二去,勇发现了。那时,收音机正在热播刘兰芳讲的评书《杨家将》。他就学着寇老西的腔调说,呜咴呀,竟敢大胆私记日记,真真气煞我也。又笑着说,你能坚持下去吗?可别心血来潮啊。过了一个月,看我还在记,也记开了。他那时候已经读了许多书,朗诵水平直线上升。他朗诵的“青青园中葵,朝露何日曦。阳春布德泽,昏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得到老师表扬。他一个时期里激赏岳飞的《满江红》,抄在日记本里,并且爱屋及乌,凡是“满江红”词牌的词,一律录下来,积了二十多首。我有时看到了,也抄下来给他送过去,他总是感激地笑笑。大约“满江红”的曲调慷慨激昂,那些词读起来铿锵有力,令人振奋。我在他家发现一本《世界名人名言》,爱不释手。于是借来读,并且抄在日记本里。我们把日记记在正面,翻过来的背面作摘抄,这是我们共同的发明。

读书和记日记,使我们获得无心插柳的好处。初二的时候,我写过几首诗歌,有些样子。当然,那个时候,口号诗还很有市场。我亦难脱圭臬。

第一首是《咏春》:寒冬过/春风绕/花儿开/蜜蝴到/扮家园/多美好/我高兴/弟蹦跳。类似童谣。

有一首《石英赞》,勇颇加赞赏。录于下:

石英石英

石中之英

石尚如此

我当称雄

5

那时候,我们对某些歌颂式散文的模式深恶痛绝。比如,歌颂梧桐树,“它没有松柏的挺拔高大,也没有杨柳的婀娜多姿;它没有腊梅的寒霜傲雪,也没有牡丹的富贵艳丽。我却仍然要赞美你啊,梧桐树,因为你……让那些肤浅的人喜爱他们的松柏牡丹吧,我要用纯朴的梧桐,建设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再比如想念家乡的油菜花,“不再沉醉于牡丹的娇媚,也不再留恋秋菊的芬芳,油菜花呀,你多么素雅端庄……”这类散文,整个拿名人、名树、名花开涮,压低别人,抬高自己,应该属于“文革”时的棍子文章,弥漫着假大空的恶劣文风。时下有人批鲁迅,说三道四,品头论足,过激之词时而有之。我只想说,鲁迅属于那个时代,那个时代只有鲁迅是最合适的代表。他的光芒,以那个时代为起点,不可磨灭。

正巧,老师让我们写一篇赞美蜡烛的作文。回到家,勇说这种文章太好写了,他笑吟吟地朗诵道:“你没有月亮的清辉,也没有太阳的光芒;你没有火炬的热度,也没有电灯的明亮。我却要赞美你啊,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让那些没有思想的人用他们的电灯去吧,我要守着我的蜡烛,独自到天亮……”

我坚持记日记,一共记了十八本。其中,有好几本是勇在过年或我生日的时候送给我的,至今还珍藏在我的书柜里。勇很乐观,除了会讲故事,还会讲许多笑话,每天都是笑吟吟的,嘴巴合不拢一样。有一次,他的妈妈生气吵他,拍了他背两下,正巧被我看到,他竟然朝我挤了挤眼睛,露出光洁的牙齿。

但我们的学习成绩总是不好,谁也没有拿回过诸如三好学生一类的任何奖状。现在想来,在当时的生活环境和教学质量下,学业上有出息是困难的。我们的绝大多数同学,即使一路拼杀进入高中,依然被挡在了大学门外。这是一个时代,一群风雪行路人茫然的无奈。倒是与乡野的亲情,浸润了我们单调的少年时代。看着如今的孩子们,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背着厚重的书包来往穿梭,我们的心头,竟会涌起悠长的窃喜和淡淡的哀伤。

勇的视力不好,却迷上了武术。他订了《武林》,买来红缨枪、青龙剑、三节棍,每日早早起身,藏在北川河畔的小树林里,把青青的草地踏成规则的小路。那时,我已转到县城读书,不然,那个小树林里,一定会有另一片草地遭受拳脚的击打。不过,勇的名气是传开了。十里八厂,五村三乡,无人能敌。后来,勇参加市里举办的武术散打比赛,以精湛的武艺和顽强的搏打,夺回一个二等奖。

随后,我们的伙伴分崩离析。肖源、杨明、建广随父母回到家乡,青华去另一个厂上班,海、振宇出门求学,大河、大海、冯戈在本厂就业。再后来,勇和老三调回家乡,小小成了自由职业者。我,则在太行山里开采了十二年的铁矿石。算起来,我们回到家乡好像落叶归根了,强似留在大西北的伙伴。殊不知我们回到家乡却象一个西北人,很难融入当地的风俗。我们是大西北的孩子,是风雪行路人,是永远的漂泊者。无论是原乡、故乡,永远是我们的他乡。一生一世,我们摆不脱的是:乡愁。

6

在大西北的怀抱里,在蓝天碧野,我们在风里长大。老爷山是最高的山,北川河是最清的水,那些一望无际的麦田,那些自然古朴的大树,留在我们幼小而无忧的记忆。很小的时候,每到傍晚,我们就会跟随父母去厂郊散步。那漫无边际的山野,开满了马兰花、野雏菊、蒲公英,笔直向上的白杨、淡绿色的胡杨、密被白色绒毛的毛杨、挺拔的松树,还有松软的泥土,让我们撒开脚丫,留连忘返。很快,这些地方就被扩张的工厂侵占了。于是,我们淌过清冽冽的河水,去对岸挖野菜,贴补家里单调的饭桌;我们翻过几道山梁,去开满金黄油菜花的田野捉蝴蝶,做成拙劣的标本;我们在秋收的田野,一排排挖掘田鼠的洞穴,或者用土著人世代相传的方法焖地锅---把土豆和烧红的土坯一起埋在土里,三十分钟后挖出来,土豆的清香令人垂涎;我们在冬天的校园推雪球,直到雪球大的再也推不动……一晃,离开大西北已经十多年了,未来几年也没有回去的可能。那些伙伴,早已成家立业,各奔东西,有的人已经杳无音讯,许多人是今生也不一定能再见面了。

后来,我了解到厂子发生了很大变化,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与其他单位连起来,形成了一个相当繁荣的经济带,人们的生活质量日益提高。在互联网上,通过美国人制作的google-earth,我看到一个蓝色的星球,看着它缓慢地旋转,七大洲五大洋依次露面。我象一名船长,启动飞船,穿过厚厚的大气层,降落在古城西宁的北郊,竟然怎么也找不到童年故园。还是凭借从老爷山脚流过的北川河,我找到了那座桥,它躺在一条高速公路下,毫不起眼,那大弧度的立交桥早已把它比作了一条土路。顺着这座桥,我一点一点地从记忆里发现了那一幢幢楼房,一条条小街,发现了我十年寒窗的校园和曾经魂牵梦萦的家。他们那么朴素孤单地静在那儿,没有丝毫人气,仿佛一座孤城,真的物是人非心事残,漏断星稀夜阑珊,友朋四散无人管。

好在那条顺着北川河谷修建的高速公路和跨幅巨大的立交桥,毕竟是现代化的重要标志,让我知道,生我长我的地方正在迈向富足,让我依稀听到开发大西北的锣鼓。我心中浮起一线浅浅的欣喜。

7

如今,我们都已是奔四的人了。幼时的记忆,只存在于我们的脑海里。这份记忆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只属于那一方土地上的我们。

我们这个曾经的群体,分布在四面八方,再也没有可能团聚。可是,我相信,在每一个人心里,都藏着这样的记忆。当你偶尔触动它的时候,它才慢慢苏醒。它苏醒的时候,会告诉你,我远方的兄弟,有一个叫军的人,他在时时将你想起。

我们是风雪行路人,行走在风雪里。我们在风雪里,永远保持心的温热和灵的鲜活,行行走走岁月如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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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梦天使点评:

我们在风雪里,永远保持心的温热和灵的鲜活,行行走走岁月如歌。时光如水,岁月如歌,悄然改变的同时,留给我们的却是难以忘怀的回忆与美好。文章大气厚实,颇有大家风范。惜是再发,期待原创首发佳作(:

文章评论共[1]个
梦天使-评论

先生的文字很厚实。欣赏兼学习中(:at:2007年06月17日 中午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