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于狱中书笨笨主义

发表于-2007年06月17日 上午10:28评论-3条

我是某医院的解剖医生。今天从刑场运来死刑犯尸体一具,子弹正中眉心,其目圆睁。似有语焉。临刑之前,我们为他作过体检,以为有什么器官可为患者移植,但其五脏俱坏,全然废物一般,只有骨架勉强可用作教学。脱衣解剖时,感觉其贴衣口袋"沙沙"响似有物。取出观之,有信四封,分别写给妻,父,情人和儿子,内容全然不似这尸体一般腐朽。遂抄录下来,发于网上。但给他儿子的信,尤为让人读来痛心,怕令读者伤心过度,不再公布。

------------解剖者语

(一)

吾妻惠儿:

来到这里,竟有些时日。

我终于明白,失却自由,是这般滋味。阳光也是这般的珍贵,只是清晨和日落时分,才斜斜的照在一侧的墙壁上。

书和电视是没有的。偶尔有蚊子和苍蝇,蟑螂却是经常的忙碌,这里似乎是它们安全的家。我更多的时间是看着它们奔忙,甚至有些羡慕。原来我是多么的讨厌它们,现在我却丝毫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但绝对不是出于怜悯。在这里,只有蟑螂不计较我原来的身份和现在的身份,我看它们,它们甚至一眼也不看我。这许多时日,我甚至开始喜欢它们了,真的,没有一点的虚伪。

我开始学会了笑,脸上的肌肉往上这样堆积。我谈恋爱时曾经笑过,我第一次见丈母娘是曾经笑过,孩子出生时我曾经笑过,但我记忆里好象笑的次数就这些。但来到这里,我竟然开始笑了。你和孩子第一次来探监的时候,我可能是不经意的笑出来,你露出惊讶的神情,可是孩子竟然是被这笑吓哭了,我不知所措,我立刻恢复严肃的样子,孩子又开心起来。可能不是我笑的难看,是我笑的稀罕,我这么多时间分析孩子哭和你惊讶的原因,应该是这样吧?

“你只交代你的问题就行了,不要陷害好人!”这是每次提审,他们必须提醒我的一句话。我注意到,我一涉及到其他人的问题,他们就停笔不动了,一个家伙上来,开始开导我,说什么要多从主观找原因,不要客观找理由。但是老领导对我的提携我能忘吗?我能这时候只表白自己吗?唉,我成功的路上怎么能离开那些对我恩重如山的前辈呢?

有些下属也来看我,他们脸色凝重,我却是笑着。我已然感觉出这些角色的转换。能来的我必然是万分感激的,对他们来说这甚至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呀!我有什么理由不对他们笑呢!我要成全他们不因落魄而相忘的高贵品质,我更有什么理由把他们的一些所谓问题揭露呢?再说,他们的问题不是在我的率先垂范下造成的吗?不要说这些,这些来看我的人,绝对都是重情重义的人。有些甚至是我在位时,奉劝过我,与我为敌的人。我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我情人终于来看我了,我一直没有在审问中透漏过她。她是作为一名被我处理的上访冤案的典型代表来看我的。她说我一定来看你,没有你,我世代的冤案现在也平息不了。她告诉过我,她是自愿委身于我的。说实话,我在她身上似乎找到了真正的爱情。我是没有爱情可言的,我身上深深的农民烙印,让我不得不找了一个当时林业局局长相貌一般的女儿为妻(这样说,老婆你可不要埋怨我),换来我仕途的第一桶金。可是,我的真爱和她的真爱竟然在我的东窗事发后显得这么卑鄙和猥琐。报纸上描绘我们比奸夫y*妇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腐败者真心恋爱也是如此的艰难呀!

惠儿吾妻,让我真真切切的说声对不起你。你的奉献,你的默默无闻,你的忍辱负重,你的在我事发之后的宽容,让我无地自容。你曾经怎样苦口婆心的劝导我,你曾经多少次善解人意的原谅我,你曾经多少次胆战心惊的斥责我,你曾经多少次告诉我“我们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好好的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唉,一切都晚了,回到过去比奔向未来要困难的多。与你结合是我人生之大幸,未听你言是我人生之大不幸。我的来日不多,你自己珍重吧,好好照顾儿子,忘记他的父亲吧。但愿我曾经的存在不会成为你和儿子一生的负累。

写到这儿,弯月已在天空。我已近二十年没有注意这月亮的模样。现在看来,竟是这样的明亮、感人和温馨。我心存忏悔,虽然生命不应是用来忏悔的,我又心存感激,虽然生命应是多用来感激的。惠儿,我爱你,永远的爱你;我的我们的儿子我永远爱他。

不知何时,一只蜘蛛在月下结网,它带一长长的线就要垂到我的信签上。我就在这张网中,我自己缠绕,我自己睡去,我没有猎捕到别人,我猎捕到了我自己。

你夫:路儿

某年某月某日

(二)

父亲:

这已然是我最后和你的交流了。

我一直认为,男人与男人对话似乎是强者与强者的对话,言语是少之又少的,只有弱者之间才絮絮叨叨。自从我挣脱了你的怀抱,每次匆匆相见,总是相顾无言,无言的饮酒,无语的抽烟,虽然我分明感觉你的眼里偶尔闪烁熠熠的光,虽然我分明感觉到你偶尔有伸出宽厚的手掌抚摩我脑袋的冲动,这光和这冲动却又瞬间熄灭了。

而今只能是写信了,此时似乎不是男人与男人之间,更不是强者之于强者,只是儿子和父亲,或许在你读到这信时,却是阴间与阳间的对话。

曾经莫大的荣耀是现在莫大的耻辱,曾经的辉煌更能衬托出现在的凄苦。我这在家乡曾经方圆百里的典范,也一夜之间成为乡人避之不及的瘟疫。你的苦痛比我更深,我是罪有应得,你呢,你一生的期盼,一生的投入甚至生命的赌注都押在这个不肖儿子的身上,而我没有让你享受多少子荣父贵,却让你在人生暮年如此的蒙羞,蒙羞之后又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母亲早早的去世,你无言的承载家庭的负重。你让你的儿子穿的不比村里任何一个孩子的差,你让你的儿子吃的不比村里任何一个孩子差,你也让儿子没吃到每个农村孩子必须吃到的苦。你总是说:这孩子没有了娘,够可怜的了,我不能再苦了他。你早出晚归,在孩子面前从不暴露自己的疲惫;你独饮寂寞。半夜在床头抽一把烟丝。我也记得,你有四次痛快淋漓的喝醉了酒:第一次,我考入大学;第二次,我参加了工作;第三次是我结婚;第四次是你抱上了孙子。你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你从来没有那么放松过。

我多想回到过去,你目送我背着书包上学;

我多想回到过去,看你笨拙的手给我缝补衣裳;

我多想回到过去,和伙伴打架后你安慰我哭泣;

我多想回到过去,你骑自行车带我到县城考试;

我多想回到过去,你第一次出远门送我上大学;

······

我多想再回到你的身边,给你好好的做一顿饭,给你洗洗脚,陪你喝一壶酒,好好的聊上一宿。但这些都已经不可能了。

如果还有来生,如果你不嫌弃,我还做你的儿子,本本份份的做你的儿子,我不再让你承受这么多的苦······

不几天,我就奔赴刑场了,你千万不要来。我已签定了捐出遗体的协议,算是对我心灵的一种安慰吧。

儿叩首

某年某月某日

(三)

阿红:

你竟然来看我。应是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我知你是重情重义的人,而能来看我是一种更超乎情义之上的东西,或许叫做勇气,在这世俗之中少见的勇气。尤其是对一个孤身一人且背负流言的弱女子。

你说你爱我爱的纯净,不管我位高权重或是阶下为囚,不管我原来或是现在,不管我活着或是死去。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你言语间出奇的冷静,你的冷静源于没有做作的真爱和包容;我也强扮冷静,我不想在我爱和爱我的人面前流露最后的不堪和狼狈。虽然这些肯定逃不过你的眼睛和直觉。

你走时象是义无返顾,我目送你。我怕你再回头,又盼你再回头。但我知道,只要你一回头,我的泪就再不会忍住,你也会顷刻间泪流满面。

和你最初结识是在我负责接访的一个下午,黄昏的太阳从接访大厅的门口斜斜的照进来,我正准备结束一天的疲惫,这时你缓缓的走入,一袭黑色的长裙,衬托你满脸苍白的忧伤,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竟和我记忆海床深处的一个面孔天衣无缝的重合,我当时瞬间露出了你没有觉察到的惊讶。你是为你父亲的冤案来上访的,你已经为此到处奔波了五年的时间,发誓冤案不昭雪,一辈子不嫁人。大约耗费一年的时间,在我的直接干预下,冲破重重阻力,你父亲终于获得了清白。可是,一年来你的容颜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和临窗远眺的遐想里。任何人都不知道,你恍惚就是我大学时的初恋情人。我在和你的接触中也隐隐感觉出你的一些异样,起初是一种感激,但后来你的眼神······但我的身份、我的前途以及我的家人都似乎时时提醒我不能超越雷池一步,我只有也只能压抑着,还好,我以为随着你父亲冤案的平反,没有了接触的机会,一切就会随时间之风逝去。

但事情还是偶然之中蕴涵必然,第二年五一期间泰山旅游,在十八盘上,在你回首的和我抬头的刹那,在我眼中竟然是你,在你眼中竟然是我,你独身一人,我一人独身。因仕途不顺,我本来想一人出来散散心,你说你也心情怅惘,来给父亲还愿。竟然是这样的相遇。冥冥之中似乎是上天的安排,接下来几天,我们无所顾忌,互诉心扉,发生了恋爱中的男女发生的一切。说好了,就这几天我们相互拥有这几天,以后各奔东西,互不干扰。我就在这几天好象回到二十几年前,你也一直满怀欢欣,脸上始终灿烂着桃花。分手之后的事情,让每个人都会猜到。我们谁也不会能离开谁,只是短暂分开几天的时间,你魂不守舍,我守不住魂。你说只要每一天在一起就好,你不为别的,不贪恋我的地位、金钱,也不会干涉我的家庭,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从来没有对我要求过什么,甚至告诉我,只要我想分开,你绝对不会死缠烂打,你会远走他乡,开始新的生活。我也曾经动念,抛弃所谓的权力以及现有的一切,和你开辟新的天地和人生。但说实话,我却那么舍不得,我放不下老婆,特别是孩子和父亲,当然潜意识里还有我的地位、身份和权力。

而我的问题的暴露,缘于权力之争和我人性的贪婪,不象外面传扬的那样是因你而起,你无缘无故背负这样的指责和冤枉。你弥补了我没有爱情的缺憾,而我却毁了你的一生。我拥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有一位伟大的父亲,有安乐祥和的家庭,还拥有了无任何索求的你,而我却没有好好的珍惜,我志得意满,忘乎所以,自掘坟墓,用自己的贪婪购置了一颗子弹,为了得到这颗子弹,我将失去生命,以及与这生命相关联的一切。

我相信这爱的无法比拟的纯净,却被我污秽的贪欲玷污;我也相信父亲、妻儿这亲情的无法比拟的真挚,却被我肮脏的自私玷污。

我曾经拥有我求索的无比珍贵的一切,我终于失去我所求索的无比珍贵的一切,却给我最爱我的人留下无比沉重的精神枷锁。

你来看我的时候,还是在一个黄昏的时刻,依然是缓缓的步伐,依然是一袭黑色的长裙和黑色的长裙衬托出满脸惨白的忧伤。

阿红,我不能再对你说什么,我还能再对你说什么,你要自己珍重。

路儿

某年某月某日

本文已被编辑[仅有余温]于2007-6-17 10:32:5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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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仅有余温点评:

已为作者改了大部分的句号标点,为了不影响您的发稿,请作者投稿时注意您作品里句号标点的设置,好吗?
问好了:)

文章评论共[3]个
笨笨主义-评论

谢谢,我以后会注意的!at:2007年06月17日 下午6:50

揽月聆风-评论

你的文章总是透视人性,是的每个人都不能看到身后事,看得到今生便无悔,那么人生将是完美了。
只是这只是你的向往。
文笔有所进步,呵呵at:2007年06月23日 上午11:10

丫丫的风采-评论

生活中的很多事
太现实了
也有点残酷
也有点伤感
与无奈
放开自我
也许会好点
at:2007年06月23日 上午1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