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茶的记忆

闷热而浮躁的六月里，突如其来地下了几场暴雨。气温似暴跌的股票突然下降了十几度，让人猝不及防。我感到头脑的昏沉，间夹着说来就来的喷嚏。意识混糊中，不由回忆起母亲的记忆茶来。

细想起来，怕有近二十年不曾喝过母亲煮制的紫苏茶了吧。

还是在孩提的时候，体弱的我只要每遭受一次病痛的折磨，忙完农活的母亲都会在收工回家的途中随手扯下几株紫苏来，到家切去根系复用清水漂洗之后，即扔进锅里加上清水和盐巴，然后从鸡窝里摸出两个鸡蛋放将下去，就生火煮将起来。

每每都是在夜阑人静时分，当家里人正在微弱的煤油灯下静静吞咽着晚饭时，母亲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紫苏茶小心翼翼地朝病榻上的我走过来了。那情形就好比端着一碗灵丹妙药，袅袅升腾的烟雾中，礼佛的母亲宝相庄严一脸的虔诚。

那时的我，体质真的是非常虚弱。时不时就要遭受感冒的困扰。仿佛真如算命先生所言：生易却养难！母亲是在一场会议不及结束的时候，突然一阵腹痛匆匆回家还没上床就生下我来。算命先生在测查我的八字时曾交代过，“要不就取名狗吧，命贱一些好养！”

可父母却坚决地回绝了算命先生的指点迷津，相反给我取了一个相当响亮的名字。在他们看来，疾病的纠缠根本算不得什么折磨，与他们一样贫贱的命运才是无法面对的结果。

对于我弱不禁风的体质，母亲常叹息说：都是自己不好，身体太差遗传连累了孩子！

虽然身为医生，我却从来不愿去考证母亲那番话的正确性。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一生处于农业中心的母亲，在相继生下六个儿女之后身体状况就开始变得每况愈下——贫血、低血压、风湿病、胃炎诸如此类的疾病，都是她在躬耕土地的过程中，大自然慷慨的给予。它们都曾经那样深刻鲜明地丰富了母亲一生的五味杂陈。

说藐视病痛未免是矫情，确切一点地说应该是隐忍。隐忍是母亲一生直面病痛的一贯态度。就象挺过黑暗就能见到黎明，撑过严寒就能沐浴阳光。母亲就是运用她的不屈和执拗，一次次战胜了病魔的纠缠。

只当她的儿女们遭受疾病的折磨时，母亲才终于无法做到安之若素。

那时才分田到户不久，农家人的日子都不殷实，物质也相对匮乏。遇上伤风感冒之类的小病小疾，农家人是决计不会就医的。取而代之的，就是这样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紫苏茶。

母亲轻轻放下手中的紫苏茶，极尽小心之能事，惟恐动荡之中溢出一点来。然后将煤油灯尽可能地移近床头，又尽量俯身下来伸出她早已失去柔软的手掌抚摸我的头部。良久之后方才拿开转而摸自己的额头，借以判断我发烧的程度。几十年来母亲都是以此来判断儿女们的体温，由于功多手熟，她得出的结论几乎与体温计的测试结果差不离。

母亲用手测探出我的温度，神情每每变得益发紧张起来，于是扶我在她的腋下靠定，伸手取来热气腾腾的紫苏茶一口气一口气地加速散热，待茶温降至适宜即一勺一勺地把它们倒进我几近龟裂的喉咙里……

紫苏味辛气冲，有些近于苦味儿，说不得好喝也谈不上难喝。而我每每都甘之如饴，原因就在碗底的两个鸡蛋上。

在那些个年头里，鸡蛋和猪肉一样，都一年难得几回尝。所以在那些仿佛成长真是件异常困难的事情的岁月里，我在疾病的反复纠缠过程中，不仅没有感觉恐惧和痛苦，反而对疾病的来临有种隐约的期盼和幸喜。

说起来喝紫苏茶也是有些讲究的。母亲每每都是选择在夜深人静准备就寝时分，让我服用。而且把门扇窗户悉数关严，要一口气把茶喝光，然后才准我食用碗底的鸡蛋。

等我将鸡蛋吃完，母亲又将剩余的小半盆紫苏茶端来，先让我俯身下去熏上近一刻钟，待水温降至适宜，即让我伸腿进去泡脚。又是近一刻钟光景。母亲快速为我擦干双脚，又把我塞进厚厚严实的被窝里。

而说也奇怪，经此一吃一喝一熏一洗，外加晚上一番蒸蒸汗出，一般的头疼脑热也就不药而愈了。

母亲父亲他们长年累月奔忙于农业的深处，自然也避免不了被风寒侵蚀。身困体楚得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他们也会采取办法自医。不过多半是采取“刮痧”的办法，即用食指将鼻梁反复地刮，一直刮直表皮脱落皮肤深红才作罢。不过这种方法太过耗时，碰上农忙就干脆找来一块没有边锋的瓷片掌握力度刮鼻，瞬息即能成事。于是乎，“红鼻梁”也成了故乡人物一道沿袭至今的独特风景。

如果“刮痧”仍不见效，父母们也便开始煮食紫苏茶。不过他们喝的紫苏与我喝的有很大的差别，因为没有碗底的鸡蛋，我根本没有品尝的兴趣。

随着年岁渐长，我的体质也随之增强。书念至初中以后，我便很少发病，加上又是在校住读，便很少喝过母亲煮的紫苏茶了。十年寒窗所争的只是朝夕。所以即便偶尔患了感冒，也大多吃几颗西药丸子完事，图个快捷。

再后来我考取了医科，又当了医生，每天开始为各种病人解除病痛。眼见儿子出就了，母亲的“紫苏茶”对于我而言，益发失去了用场。

今年正月。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整天忙于朋友、同事和亲戚间的各种应酬和娱乐，烟酒的麻醉之中，人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最后于身心俱疲之际，复因感受风寒病倒了。一连挂了几天点滴也不见好转。母亲闻讯，背了个红布袋，急急从乡下赶了过来。

就在那晚，我于畏寒战栗之际，二十年后终于又一次喝到了母亲煮制的紫苏茶。

清香四溢的紫苏茶氤氲升腾，一些往事突然涌上心头，让人不禁无语哽咽。在紫苏浓郁的气味包围中，我象个无知的小孩一样，任由着皱纹密布发落齿摇的母亲一如从前般指挥、监督我喝茶、吃蛋、熏洗、泡脚……心头涌起一股热流。而很快地，那股暖流就象火苗一样随着血液的运行暖遍了全身。

儿子还是第一次喝紫苏茶，吃紫苏蛋。他吃了两个觉得意犹未尽，还嚷着要吃。母亲便安慰说以后再为他煮，煮很多很多……年幼的儿子相信了，渐渐停止了哭闹。而一旁冷眼旁观的我望着日益苍老的母亲，知道这样的机会其实已经不会太多了。

朴素而慰藉的紫苏茶正一步步地远离我的生活，更多的想念也往往只能是追忆时的怅惘。或许人类科技文明的进步，总是这样要以湮灭和舍弃为代价的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