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岁,第一次参加葬礼,爷爷的。
太小,看到很多人哭,很多人闹,自己却既不悲伤也不恐惧。穿过大人身体的丛林,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和照片对视,别人迁怪我不懂事,但我明白,自己什么都知道。
整个葬礼上,只有我一个人在专心听悼词。看着那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在一分钟里,用一张稿纸,念完了爷爷的一生,我始终都在纳闷,人的一生,居然可以这样短?
二、
上学喽。老师带我们一起去烈士陵园扫墓。
指着花圈,我问老师,“某某同志千古”,“千古”是什么意思?老师很严肃的教育我:“千古就是说,这位同志虽然牺牲了,但是他的精神永远长存。”
我想起了爷爷,心里开始嘀咕。永远长存,有谁会相信呢?我觉得,如果真的去说一个人千古,就意味着,从这天开始,往后的无数年代里,这个生命,都将永远的只是个名字。
三、
也是十岁,家里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
每天黄昏,全院子的人都一起来看《红楼梦》。看了多少集,已经记不清,只记得某某是贾宝玉,某某是林黛玉,大人们说他俩搞对象搞不成。那时候的评论比今天苛刻,人们诟病扮演林妹妹的陈晓旭,说人家是初中文化水平。
二十年,二十年无人问津,无人打听,当年的那些演员去了哪里,直到当年的“林妹妹”出家、圆寂,寂寞的生命成为热闹的新闻,遗忘的时光成为追捧的经典。
但是,没有一个人去关怀,或者尊重,那些曾经年轻的生命。不过,我想, “林妹妹”还是幸运的,《红楼梦》演了多少集,她的生命就永远有多少分钟。
四、
大学毕业那年,开始痴迷一种叫《帝国时代》的电脑游戏。
要种地、砍柴、挖金子,造城堡,并且生产一队一队的骑士,上前线送死。游戏里,最卑贱的一种生命叫“农民”,即使战火连天,也要发展生产,还要在敌军阵前修防御工事。
曾经产生幻想,这些个农民,会否也有思考和爱情?
但是,游戏留给他们的时间太短。玩一次游戏,只需要两个小时;他们的一生,也只有十几分钟。
五、
谁的人生不短暂呢?
藏传佛教里说,人一辈子,就是猫打个哈欠的时间长度;
对于我们的父母们而言,只是领袖挥一挥手。
六、
工作喽,上班喽,自己养活自己喽,终于离开父母喽。
上班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是看一个老记者改自己的述职报告。一页半纸的报告,他一个字一个字,一个标点一个标点修改,花了整整四个小时。
站在他的桌旁,窗外斜阳西沉,似乎时光就这样从他龉龉而行的指尖流走了。虽然他自己明白,码出来的那些字,领导看都不看,就会扔掉或者存到柜子里发霉,但是他依旧专心致志,似乎要把自己所有的生命都浓缩进去。
我始终陪着他,听到窗外孩子们的笑语。心里想,为什么,每个人对待自己时间的态度,会如此不同。
七、
人类发明了写报告、改报告、看报告、批报告来浪费自己的时间,又发明了飞机缩短时空距离,提高生命的效率。但是每一次乘坐飞机,我都没有觉得占了任何时间的便宜。在万米高空,从来没有想到过科技的进步、人类的胜利,只感觉自己是被这个追求速度的时代所绑架的人质。
那浓缩了公里数的几个小时,感觉我一生的无助心情也被浓缩和放大。由此可见,每个人生命的时间长度,决不仅仅是物理上的速度和距离。
八、
说实话,飞机上并非没有乐趣。有时,一些奇遇也会影响你一辈子。
一次前往德国的航班上,身旁坐了一位脸若刀刻的白发老人,后来才知道,是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在长达十二小时的夜间飞行里,他始终一言不发,只用铅笔非常吃力和迷茫的在本子上写下了几行字。
整个星球或者汲汲于功名,或者春秋入梦,这个老人却在万米空中疲倦而忧伤的做着一种稀缺的坚持。面对我诧异的目光,他坦然说道:
“只有飞行的时候,我才写诗。”
九、
从懂事那天起,每个人的内心都在幻想拥有不朽的永生,但是很少有人愿意进行一次思想的飞行。
每个人都在面对走向死亡的恐惧,但是所有人都在浑然不觉的,接受唆使,或者自己主动,挥霍着有限的生命。
在爷爷的悼词里,他的一生只有一分钟;再过若干年,又有多少个一分钟像灰尘一般无踪无影。
许多时候,我宁愿相信,《帝国时代》游戏里的农民,其实拥有和我们一模一样的生命。虽然只有十几分钟,但是也许他们当中会有一两个人和我一样,思考着问题,并且偶尔,仰望电脑屏幕之外的天空。在我的注视下,他们始终忙忙碌碌、无助奔波,不过在我不留神的时候,他们也会开小差,并且把一秒、一毫秒、一微秒的时间,留给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都已经绝迹的东西——诗歌和爱情。
当然,对于许多人来说,存在这种想法就是不懂事的孩子,或者是疯子、傻子、神经病。可是在二十年年前,在独自与爷爷的照片对视时,我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一个人一生的时间长度才有几分钟,只有几分钟里,能够让自己获得真正的温暖和平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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