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刻意要铭记的美好却不过只是一瞬,而似乎从未提及的苦难却提醒着幸福,直到永远·
—题记
(一)关于木楼
最早听说木楼,是因为母亲。
据母亲回忆,她听老人们说,那是一座建于清代中期的木楼。相传是本地一个员外,年轻时长期在外经商,年老时携带家眷回乡定居而造的。后国民党统治时期作过乡公所,现在已经建成了一所小学。
当年,木楼是建在一个地势平坦而孤立的土台子上。土台面积不大,约四、五亩地宽。现存的几株古樟虬枝盘旋,横空遮拦。土台子四面桑竹翠蔓,摇曳生风。四周都是宽阔的田野,只有西边有一条蜿蜒小道通向外面。
木楼就建在土台子中央,是属于那种典型的阁楼式建筑。四面是宽厚的老式窑烧的条形方砖砌成的高墙,直到楼顶。只在离墙根约一米的墙上,每隔一段留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孔,那叫“枪眼”是用来防御和了望的。再向上约四、五米高的墙上也有一排,那是楼上的。
站在远处,这两排黑洞洞的枪眼,犹如一双双夜狼的眼睛,幽暗地、阴森地监视着每一个想要靠近它的人,使人感到莫名的恐惧。若是雨雾天,那更像是两排冒着杀机的枪口,似乎随时有可能射出致命的火光,让人想着就觉得毛骨悚然。这些,无一不使人想到那个兵荒马乱、盗匪横行的年代,人们所经受的惊慌与恐惧。
除了这两排“枪眼”,唯一可以进得去里面的就只有两扇大门,东西对开。门头圆拱,门柱分别由两块完整的巨大方形条石组成。门宽约两米,两扇合成。门板很厚,超过一般的三倍,都是由里反扣。门柱上嵌有两个巨大的铜环,还没到天黑,就总是用一根大碗粗的圆木栓死了。因为大门过于厚重,要关上须要用大力推动,而门就发出沉重喑哑的嗡轰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还有那对铜环,也总是在开门的时候,发出的碰撞声,沉闷而空旷。
门前本来有两只巨大的石狮,雄壮、威猛地镇守在门的两侧。但听说是到了“文革”时期才被“破四旧”的给破掉了的,很是遗憾。但听说那个负责破碎的小头目在事后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场,总算是给了听说的人一点安慰。
由西门进去,北首是一排四间瓦屋,为下人居处。南首是两层纯木质结构楼层,两个楼梯紧靠在大门依墙斜上。楼下分三进三间。东是书房,中间是正厅,西面是家丁住处。楼上是主人及家眷的居室,下人是不能踏入半步的。那楼梯的扶手很是精致,分明显示着主人情趣的高雅。用的木料是本地最好的桂木,拼缀雕凿而成,底色釉红,光滑洁亮。可以想象得出它曾经历过无以数计的擦拭,该浸透了多少女仆屈辱和伤痛的汗水和血泪。
而整个木楼,最有名的是大门进去,书房前的那个花坛。花坛边左右对称地种着两棵扁柏,火炬一样的树冠,整齐统一,就像被人刻意修剪过,俨然两个忠诚的卫士,默默地守护着花坛里那个已经永远消逝了的牡丹的灵魂。花坛有名,全是因为那株牡丹。
据说员外回乡时,曾带回一小妾,名紫月。长得是千娇百媚,玲珑乖巧,丹唇碧眼,语如莺啼,面若桃花。尤其善舞,飘如花落,静如幽兰;流云飞袖,身姿妙曼。似清风,柔弱无骨;如甘露,晶莹剔透。堪称绝代风华!但,她不喜饰扮,酷爱百花。她原本生于京杭,享不尽优游富足,只因听得员外说南方多奇花仙草,便决然舍弃了京杭的烟柳繁华,随来此地。但是平生未见的花草,皆不惜花费移植此花坛之中。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凡移植于坛中的花木,不出几天,皆蔫萎而枯,竟至于连枝叶都消融殆尽!问遍时人,无人知晓其中原由。紫月因此忧郁,三年后,抑郁而终。临前重嘱员外,将她掩埋于花坛之下。员外痛疚应允。说也奇怪,次年,花坛之上,竟长出当地人从未见过的奇树来,仅三日,花坛尽满。更为神奇的是,九日后,于一圆月之夜,突然开满硕大奇美的鲜花。花冠娇艳灿烂,花容雍容华贵,花姿富丽典雅。时人莫不称奇,竟相观赏。唯员外血泪纵横:那是牡丹!那是紫月再现的魂灵!
相传,不久后的又一个月圆之夜,那株奇花连同员外突然齐齐不见。后仆人们也都相继离去。只剩下偌大一座木楼,在风风雨雨的吹洒中褪色、剥离。空荡荡地回响着那风声,那雨声,还有那黄叶飘落的低雨轻言……
(二)关于母亲
谈到木楼,母亲总是显得有些兴奋。满是皱纹的脸上,总有掩不住的回忆的喜悦和幸福。我甚至还可以隐隐地看到母亲少女时代的那种羞涩。
我每次回家,总要有意无意地和母亲谈起木楼。其实我也并不是想要更多地了解木楼与母亲有什么关联。我纯粹就是想多一点看到,母亲那自然流露的羞涩的少女模样。
母亲长得很美,属于那种美丽温和的类型。尽管母亲已近七十,但当她的微笑,随意地写满她依然轮廓分明的脸时,我就能异常清晰地读出母亲年轻时的美丽。
母亲曾经叮嘱我,不要把关于她的事情与别人谈起,我答应了。但,我有意的让自己违背了对她的承诺。这其中的原因很零碎很难说。
但我宁愿相信,我是对的。我知道,她最大的一个理由是说她只是不想,不想把那些已经久远了的苦难和忧伤,毫无理由毫无意义地带给她的子孙。她只要告诉子孙们的是,她曾经拥有过的快乐和幸福。每当和母亲说到这点,我总是忍不住的心酸。我是了解母亲的,她的所谓的快乐和幸福,只是因了我们,我们才是她现在真正能够并已经拥有着的快乐、幸福和来世的梦想。
听母亲说,我的外公是一个国民党的军官,常年在外带兵,见面的机会绝少。甚至我母亲到今天都无法想象出外公完整的模样。母亲只记得外公每次回家,总是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军装,手里拿根马鞭,身后跟了好些背枪的人。外公见了母亲,中是伸过手来,要抱抱母亲,可是,母亲唯一感到的就是陌生和害怕。
最后一次见到外公,是母亲八岁那年。那一天,那个木楼。毫不例外地浓缩了母亲一辈子唯一的那个快乐的童年!
“那天,你外公要去会见当地的乡绅,破例地带上了我。你外公起得很早,换了便服,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袍,戴了礼帽,特有的军人气质使你外公显得格外英俊。脸上带着少见的笑容。他让一个兵背着我,他一路上都和一个当官模样的人谈着话。还没到,我很远就看见了那座木楼,高高的屋顶,淡黑色的高墙,没看到一扇窗,看上去真像一个坚硬的铁盒子。我早就听人说过,那里面常关押那些缴不起租子的穷人,被关进去的人总要被扳子打得头破血流……”母亲每每说到这里,总要停下来轻轻叹气,并用手去揉揉眼睛,显得很难过。这时,我也就常常陪着母亲默默叹息。而我的叹息却是比任何安慰的语言都管用的。经常是我一叹完,母亲就会像突然从回忆中惊醒,看着我微笑,一脸的歉意。接下来,母亲便有些谨慎了,每说一会,便停下来看看我,笑一笑,我也附和着笑。
这样,我便从母亲那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地听着她的讲叙。后来我对母亲的讲叙,做了仔细的归纳,发现母亲总共就讲了几件事:外公带着母亲进去了那个令她害怕的木楼;看了那个神秘的花坛。只是花坛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空荡,开满了各种美丽的花。其中有一种叫胭脂花,母亲最喜欢。它的花特别红,可以涂在指甲上。还有它的花瓣里藏着蜜一样沁心的糖。摘一朵往嘴里一吮,香甜绵绵,满身飘香。更为难得的是,那天,外公破例摘了一朵,亲手帮母亲插在她的小辨上,让母亲疑惑了好久。但每说到这个细节,母亲只说一句“那花儿,真的美咧”,就再不多说。
那天,是母亲和外公呆得最久的一天!还值得一提的是,那天母亲得到了好多人的称赞,收到了好多好多的礼物,算起来应该超过了母亲这一辈子收到的礼物了。各种的礼物多得令母亲很有些措手不及,最后还是由两个兵用箩筐挑回家的。至于,如何回的家,母亲说已经一点不记得了。而外公什么时候走的呢,也丝毫没有印象了。母亲说,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外公。至于外婆,我也从未见过。母亲从未提起,我也从没过问。她说,她记得的就只有我们带给她的快乐和希望了。说罢,母亲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平静地看着我,轻轻地叹息……我,也便跟着,轻轻地叹。
(三)后记
时至今日,我暗想,母亲终究还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人。而她的不善表达,也正好说明了那时那地的人世沧桑,带给了母亲满腹的牵挂和无法言语的伤痛。然而,母亲的伟大就在这里。她独自默默地承担着生活的一切艰辛和苦难,把人世的温暖和慈爱分享给了她的每一个儿女。而我们,却从未试着去追问,母亲是否曾有过短暂的快乐和幸福?在那个离我们遥远的苦难的岁月里,会有谁给过母亲像母亲给予我们一样宽厚永远的温暖?
母亲老了,那座古老的木楼也已经不在,替代它的是宽敞明亮的教室。每天,这里都是欢声笑语如歌,宁静和谐如画。还会有谁铭记着那曾让母亲刻骨铭心的往事?除了我,又会有谁知道,曾经的那座高大威严的木楼,寄寓着母亲对父爱的多少渴求和深切的无奈!
站在那株见证了木楼兴衰的古樟下,我感慨,却无言。我唯有默默地向着天空,念着从此地离开后,就杳无音讯的外公,虔诚地祈祷:如果外公有灵,能保佑我深爱的母亲永远健康,永远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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