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秋粼

发表于-2007年06月15日 中午2:57评论-3条

杨二娃死了!

早晨,不知谁吼了一噪子,村子沸腾了。这里在问是真的吗?那里在问杨二娃真的死了?不会吧,昨晚他还在二松家打牌呢。是真的,瘦子张四良才从他家回来呢,说是都硬了。他真的死了,不会吧,壮得像头牛,一顿能吃三个人的饭,咋会突然就死了呢?

不管人们如何的不相信,杨二娃是真的死了。确确实实地死了,死在了他那修起住了八年零六个月二十七天,三层楼房里的大沙发床上。没死在别人的家里,也没死在荒坡野地,更没如人们诅咒的那样,被雷劈死,被车轧死、被蛇咬死,被火烧死,被水淹死,被饭噎死,被子汤烫死,而是没疼不痛地死在了自己的家里。这很让乡亲们愤恨难平。

从什么时候起,杨二娃成了人们眼里的钉,肉中的刺。对此有人说是八九年的秋分前,有人说是八九年的秋分后,更有人说是秋末。人们常常为此争得脸红脖子粗,前提是在远离杨二娃的情形下,没有杨二娃的亲戚相好在场,哪怕是一字半言,被能把山压到的杨二娃风闻或知晓,那可不是好玩的,轻则一顿拳脚,重则伤筋断骨。

杨二娃的死,对谁都好像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而与胖女人李树珍,却是如丧考妣。

清晨,李树珍像往常一样等着男人伏贵喜把漂着油花葱末的荷包蛋双手端到床前来吃后,一阵如山的饱嗝,才从臊味很重的床上下来,去臭得不能再臭,蚊子蛆虫成群成堆的茅厕把昨天傍晚杨二娃送的香喷喷油腻腻的猪蹄拉出来。一步三摇地扭着碌碡腰,立到每天早晨梳头的地方,用脏得看不清颜色,一元钱一把的塑料梳子,梳因昨天下午给猪粉秕糠弄得粉尘寸厚,之后又在麦稻堆里与杨二娃滚了半天结成一团的头发。边梳边向左前方不远处的那栋贴着乳白色瓷砖,朱红色门窗的楼房张望。

该死的,昨晚又上哪个狐狸精家去了,要不这会还不见人影?挨千刀的,昨晚那么折腾还没折腾够,驴子变的!李树珍恨恨地心里骂。把头梳完,边叫初二没读完,因偷窃同桌生活费被学校除名在家整天东游西荡的儿子起床,边对正忙着扫地的伏贵喜说,地扫后去把老鹰嘴的那棵枯树砍回来。瘦骨嶙峋的伏贵喜头也没抬,嗡声嗡气地应了声。

看你那个样子,哪像个男人!李树珍又开始了对男人的辱骂,只是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伏贵喜的祖宗十八代骂个遍。不是她突然良心发现有所悔改,而是武大郎转世的赵万全的一噪子。那一噪子便让她从此在伏贵喜和乡亲们面前耍不起横,抖不起威风了。

杨二娃在三十岁以前是一个人人眼里的好小伙子,他不论对长辈还是对平辈小辈,都是极其地敬重和关爱,对村里村外的姑姑嫂子别说是施暴蹂躏,连一句话也要吭哧半天才说得出口。这样一个礼敬长辈,关爱同辈小辈,在姑娘嫂子面前害羞的好小伙子,怎么会变成一个令乡亲们愤恨诅咒,甚而有人暗地里说要碎尸万段的人呢。

要想知道杨二娃是如何从一个好青年,变成一个人人诅咒的恶霸流氓,那得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村西头有户伏姓人家,那人家有个好姑娘,乳名叫桂兰。她好到什么程度,脸宠好,身段好,针线好,嘴儿甜,心儿柔,是一个挑不出毛病缺点的好姑娘。山里姑娘原本就少,别说是有那么多好的她了,就是腰身儿桶粗,声音儿像夜枭,针线差,嘴又臭,左家那人人撇嘴的二姑娘,也是媒婆红娘来往不息。桂兰家的热闹劲便可想而知,真可说是门庭若市,媒者如云了。

说媒的多了,便有得挑,有得选,可是越挑越不及第一个,越选越不满意。挑来选去,选来挑去,桂兰就过了女孩子最美最好的年龄。这不能怪桂兰,得怪她那穷日子过怕了的父亲。他说要给桂兰找个人品好相貌好吃得起几碗白米饭,穿得起几件好衣服,有几间大瓦房的人家才嫁。在那个年代,达到桂兰父亲要求的人家没几个,就是有,也会因门不当户不对而不上门提亲。时间久了不知是哪个黑心烂肝的便传出桂兰有病。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没几天,三村五乡便传遍了,媒婆红娘是越来越少,到最后竟没人上门提亲了。热闹惯了的桂兰父亲便猪八戒拖钉钯——倒打一钯,开始是小声地骂,后来便大声地骂,再后来便是有人没人地骂,内容无非是:心气儿高啊,挑啊,挑得没人要了吧。选啊,咋不选呢,给我选个女婿来呀。每次父亲一开骂,桂兰便低下黑发如云的头,手绞着衣襟,嘴唇紧咬,任怎么骂也不吭声。她从小便知道父亲有个毛病,被骂人若吭声便越骂越凶,甚至还会动手。若被骂的人不吭声,他骂几句就停算了,那么这一天也就不会再骂了。因此,不论父亲在人前还是在人后骂她,她都是咬住嘴唇不吭声。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怪,在人们也为桂兰嫁不出去,会像那位赵大姑一样老死在兄长小弟的堂屋时,她竟不声不响地嫁了人。嫁的是村里那个人人看不起瞧不起,手无缚鸡之力,无兄弟姐妹无父瞎母的书呆子。看着桂兰在父亲的咒骂下走进书呆子那风吹要倒,雨淋要垮的茅房,曾提过亲的人恨得牙齿咬得震天响,能把牙齿酸倒的水一个劲地往上冒。

恨也好,酸也罢,好得不能再好的桂兰,还是做了书呆子的妻子,瞎老太的媳妇。从此,村里有了一道美丽动人的风景,是的,是美丽动人的风景。

书呆子捧着书在田塍地埂上读,桂兰在田里地头插秧种麦间苗薅草;书呆子在山坡野地写写算算,桂兰在树上藤下砍柴割草;书呆子在村路上背诗颂文,桂兰背着麦子稻谷柴草在后行。那抑扬顿挫的诵读声,那扁担吱吱呀呀的欢歌声,在狭小的山谷里激起河水山泉的弹唱。

八0年,村里出了件令四村八乡羡慕嫉妒的事。人们眼里没本事靠老婆养活,不是男人的书呆子,考上天津的一所名牌大学了。这下可让人们傻了眼。

曾经骂过书呆子的,挖苦过书呆子的,不但不借钱还百般讥讽嘲笑书呆子的,都傻了眼。谁知道他会考上大学呢,而且还是名牌大学。通知书一来便惊动了乡里区委县上,平时一月半载难得一见的乡区干部,一拨一拨地往那今天不倒明天便倒的茅房里钻。还有那管着十几二十万人的县长书记,不嫌村路差牛屎臭的来了好几趟。不但来,还大包小箱地提了什么蜂王浆,麦乳精,葡萄糖。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会料到他书呆子会有这么一天呢,早知道便不会那么讥讽挖苦他了。现在也可以在他那要倒不倒的茅房里进进出出,与乡里区上县里的人闹个熟脸,以后有个什么事还能有个借口办。咳,真是后悔到家了。

不论人们是多么的后悔和多么的惊奇不平,书呆子还是于那个雨大如注的早晨,在桂兰的叮咛声中,在瞎老太的嘱咐下离开了生养了他二十八年的小山村,去麻花一米长的天津读书深造去了。身后,是桂兰泪流如雨的样子和瞎老太一声长一声短的叹气声。

她为啥要叹气呢?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听村长书记说,书读完了不是当县长一样大的官,就是能造飞机大炮的学者科学家。不论是当县长还是当学者科学家,都是光宗耀祖的事,她还要叹哪门子气呢?

以后的日子里,每有人问瞎老太为啥叹气,她总是睁着一双像蒙了一层灰布的眼睛说,不晓得,我只是想叹气。人们便说瞎老太有病,那病是儿子考上名牌大学给喜的。

书呆子就那么地走了,留下桂兰和瞎老太相依为命苦度光阴。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转眼便是四年。

四年村里发生了几件大事奇事。村东头老张家的小儿子当兵到了滴水成冰的东北;村西头老梁家的三儿子抽羊角疯掉茅厕里淹死了;村北老李家的三儿子在老鹰嘴摘板栗被马蜂蜇死了;村南头老蔡家长得白白胖胖像个瓷娃娃的四儿媳妇一夜起来不见了影踪,找遍村里的角角落落也不见人影。有说是她跟那个胖得流油,两只藤箩里啥东西都有的货郎跑了。有说是被她那眼睛斜视,看着傻笨却精得像猴的四柱,捉奸在床连同货郎一并杀死然后剁成肉泥,喂了那只长得像牛犊的大黄狗了。

这几件事在方圆不足二十里的村子里,可算得上是大事奇事了吧,不,还有比这更大更奇的呢。那就是书呆子四年大学毕业后又去了英国的什么剑桥,说是留学深造,学成归来后便是国家的栋梁了。按理说那白发如银的瞎老太该高兴了吧,守了一辈子寡,吃粗糠嚼野菜苦熬苦挣供养书呆子读了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高中读完又在家里读了好几年书。眼睛都熬瞎了,总算没白吃苦,儿子成了令乡亲们羡慕嫉妒,乡长区长县长以礼相待的人。不说是时时地笑,天天地唱,总该不至于叹气抹泪罢。可她就是叹气抹泪,叹气抹泪不说,还埋怨起早贪黑忙里忙外的桂兰。

埋怨桂兰不该供儿子读书,不该让儿子考上大学,更不该让儿子走。这下好,儿子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刚开始瞎老太只是在暗地里说,一天就说那么一两次,自从书呆子去了什么剑桥后便是没日没夜地说,不但在家里说,还当着乡亲们的面说。说得桂兰原本热烈如火的心,慢慢地冷得像块冰,冷得她在骄阳似火的六月天都直打哆嗦。

就在桂兰被瞎老太的话冷得直哆嗦的那个夏天,杨二娃跟着在外省某团当炊事班长,因不见了一箱鸡蛋,一袋面几代大米,粉,几斤花生油,一条里脊肉被开除回原籍务农的姐夫回来了。回来的那天刚好桂兰在她家茅房前的李树下喂猪。同在一个村子长大,虽说好几年不见,还是认得的。平时对叫化疯子热情万分的她,见了小时候拜过堂成过亲的杨二娃更是十二分的热情,二娃,回来了?过年不回来,这时咋回来呢?

在大姐的信中,杨二娃知道桂兰嫁了那个他从小到大不知欺负了多少次的书呆子。为此他蒙着被子装了好几天的病,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不知对着天上的星星月亮叫过多少回桂兰的名字。更别说在六年的漫漫长夜里,有多少次是抱着桂兰而笑醒的。他好几次都买了车票要回来找桂兰兴师问罪:不是答应过长大做我的媳妇吗,怎么背信弃义嫁给那个地犁不了,柴砍不了,麦割不了,秧插不了的书呆子?每次到了车站又把票退掉,回去有啥用,她已成了书呆子的媳妇了,既成的事实不能改变,回去只是徒增烦恼,眼不见心不烦,还是算了,反复好几次便也烦了。当那天长得膀大腰圆一周后从连部回来瘦得像猴子的姐夫说要回老家时,他竟然拧着脖子说,要回去你回去,我不回去。气得姐夫瞪着布满血丝的金鱼眼看了他半天。后来,杨二娃还是在姐夫金鱼眼的瞪视下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汽车,牛拉车。

他没想到进村第一个见到的便是想见又不想见的桂兰。虽然小时候拜过堂成过亲,一起长大,可还是禁不住脸红心跳手足无措,吭吭哧哧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嗯,回来了。就是这几个字也是他拼了全身的劲才说出来的,还出了一额头的汗。

呵呵,大包小包的都是些啥呢?还没等杨二狗从脸红心跳手足无措中回过神来,桂兰那像夜莺百灵鸟一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扔了可惜,不扔累人。他头也不敢抬地回答,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真是怪了,不是日里睡里都想着她吗,怎么见了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杨二娃气恼地摇摇头,没等桂兰再说话,便逃似地向村东两间大瓦房的家跑去。身后是桂兰讶异的目光和姐夫古怪的笑声。

杨二娃回家后十多天都不敢出门,不是怕乡亲们说他们的光荣事迹,也不是怕人们那刀子样的目光,而是怕遇见桂兰,怕见到桂兰脸红心跳,手足无措说不出话来的难受。可是,他一个大小伙子总不能呆在家里一事不干,让当了十多年鳏夫,脑子不怎么好使的父亲忙吧。再说家里的那几亩薄田瘠地很是需要人打理,要不来年麦子水稻还没有杂草稗苗高。要出去干活就会与人碰面,与人碰面总免不了受那让人想找个老鼠洞钻进去的话语和刀子一样的目光。这些因姐夫帮助战友的遗子寡妻而得的刀子似的话语和目光,他都能忍受,却受不了桂兰那笑盈盈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当然,与桂兰碰面他不会听到看到让人想往老鼠洞里钻的话语和目光,可就是这笑盈盈水汪汪的眼眼让他生不如死,痛苦万分。好几次他都想扎进那环村而过,清粼粼见闻了无数村里奇事怪事龌龊事的张湾河。每次都只是那么地一闪念,他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杨二娃才从脸红心跳手足无措的窘态中走出来,恢复到神采奕奕言谈自如的状态。见了桂兰不但不逃了,还迎面相视,他的直视无避反而令桂兰有些难为情和不安起来。俗话说寡妇门前事非多,她虽说不是寡妇,可书呆子长年不在家,同样是长舌妇烂嘴婆们关注的对像。因此一看见杨二娃,她便转身而去,就是转身不及也是一字不说快步走开。弄得杨二娃很是不解,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令桂兰反感的话,后来向过来人请教,才知道是为了避嫌。

时间骑着白驹匆匆过去,一晃又是两年,桂兰已是一个人守着摇摇欲坠的两间茅房过了半年了。那一天不知要数落她多少遍的瞎婆婆,一夜起来便去了另一个世界,用她生前时时挂在嘴边的话去找她那光宗耀祖的儿子去了。

因了她那光宗耀祖的儿子,瞎老太的丧事办得空前绝后的盛大热闹。不但乡里区委来了人送了花圈挽联幛子布幔,连县上也来了人,送了一个硕大的花圈,一道去省城治过病的村长说很值钱的幛子。硕大的花圈,很值钱的幛子被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烧也是最后烧的,要不是有入土后第三天所有的挽联幛幔烧该烧的烧,该收地收的风俗,硕大的花圈和幛子不知要插在坟头多久。

瞎老太到死都没能见到儿子,远在重洋的书呆子不知是没收到电报,还是学习忙走不了。在家停了十天的她,没有等到儿子给她捧灵牌,扶棺材,磕响头,洒眼泪。瞎老太在生前常对桂兰和族人说,她死后要等儿子回来才入殓,要让儿子守七天才下葬。可是,说是这么说,总不能让她就那么躺着不入殓不下葬吧,天知道书呆子回不回来。族人经过长达一天的商量,不遵她的遗嘱,当天傍晚便举行了入殓仪式,第十天举行了让所有乡亲们羡慕嫉妒的葬礼。

从村子建成以来,谁有这么大的脸面令乡里区委县上送挽联送幛子?把村史翻烂也找不出一个,偏就她瞎眼老太有了这个脸面。儿子回不回来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乡里区委县上来了人,不但来了人还送了那么大个花圈,一道那么值钱的幛子。就是书呆子回来了,也找不出话说。因为他们是按当地风俗让他母亲在家停了十天,十天是死人在家停的最长期限。不是有个传说:人若在家停放十天以上,便会给村里所有的人招来灾难吗?总不能为了等你,给整个村子的人招灾惹祸吧。有了这些无可辩驳的理由,瞎老太在桂兰那惊天动地的恸哭中,在响彻云霄的炮仗声中,睡在了村东那片柏林相拥的坟地。

听着桂兰令天也跟着流泪的哭声,人们背地里说她不是在哭婆婆,而是在哭自己。吃糠咽菜供送出去的书呆子不但没把她接走,连信也没给她写。说不定哪天学成归来便要与她离婚。到那时年龄大了,也没人要了。不但外人这么说,连她的父亲兄长小弟也这么说,说得水灵灵的人儿眨眼间便成了小老太婆。

时间在人们或叹息,或幸灾乐祸的笑声里如老态龙钟的老人慢慢地走着。一天清晨,杨二娃唱着《康定情歌》提着蓝布包袱,坐上了出村的牛车,这一走就是一年。一年后的一天,也就是一年前他走的那天回来了。不过不是坐的牛车,而是一辆在乡上才有的拖拉机。

那天当他从拖拉机上下来,给背着柴禾一脸汗珠子的梁石旺发过滤嘴香烟时,惊得梁石旺差点摔个大嘴巴。接过那只在传说中的过滤嘴纸烟(也不是传说,是从那个胖得流油的货郎嘴里听来的),划了五次火柴也没点着,还是杨二娃从皱成一团的西服里掏出像金条一样的打火机才点着。吸着让人欲仙欲神的过滤嘴纸烟,梁石旺竟然忘了问杨二娃这一年去哪了,当他慢口慢口地吸完烟时,眼前已不见杨二娃和红色拖拉机的影子。

杨二娃在外省淘金挣了大钱的事,第二天便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连平时迟出早归,除了与父亲兄长小弟说话外不和任何男人说话的桂兰也知道了。那天她远远地听着杨二娃从省城买回来的录音机里的《红牡丹》,看着通向村外的路,默默地流泪到暮色四合。夜里还看着墙上那张书呆子戴红花穿新衣在县城拍的照片哭了好几个小时,要不是瞎眼婆婆生前说过哭坏了水汪汪的眼睛书呆子便不要她了的话,她还要哭到天亮。

杨二娃的回来突然,走也突然。在他回来后的第七天,清晨起来,村里十多个女人哭得呼天抢地,地动山摇,说男人不见了。再找找平时的穿戴,一样也没有了,老村长说肯定是跟着杨二娃去外省淘金去了。听说是跟杨二娃淘金去了,女人们一个个都笑了,过个一年半载,男人就是不开着拖拉机回来,也会把一大撂钱扔到她们的面前,那样自己也能像电影里的女人们穿花衣服高跟鞋了。虽然日子会因少少了男人而辛苦百倍,但是只要能穿上电影里女人们的花衣服高跟鞋,再怎么辛苦也是值得的。

就在女人们陶醉在一年半载后能穿上花衣服高跟鞋的幸福中时,传出了杨二娃走前去了桂兰家的事。所传的事也无非是杨二娃要桂兰和书呆子离婚,等他回来把房子翻盖一新便接她过门当女主人。刚开始只是暗地里传,后来便是大张旗鼓地传了,传得沸沸扬扬跟真的一样。气得那些几年前把书呆子和瞎老太当猪狗看待的李姓族人,一拨一拨地去找桂兰,或是责骂,或是威逼,要桂兰给个说法。每次是骂骂咧咧地去,气气哼哼地走,到家还不解恨地骂世道变了,人心坏了,礼义廉耻不要了的话。骂也好,气也好,桂兰总是默然相对。对那些足也令人萌生千百次死念的话语是充耳不闻,对那一道道能把人撕成碎片的目光是视而不见,仍然是田里地头地忙,好像根本就没有被骂被诅咒的事。

时间在乡亲们绘声绘色的谣传中,在族人们的责骂下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转眼又是一个年关将至的冬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杨二娃回来了,跟着他魁梧的身影走进村子的,还有那些两年不见了踪影的男人。这次他开的已不是冒黑烟的拖拉机,而是双排坐的绿色小汽车了。

这可又是一件轰动乡里的事,虽然与书呆子考上外省的名牌大学,远赴重洋深造的事不能比,却也是一件不小的事了。乡政府都只有一辆跑起来哪都响的单排坐破汽车,既不是商也不是官的杨二娃却有了一辆刚从厂里开出来的双排坐小汽车,这还不是件大事吗?就因了乡政府还开着单排坐跑起来哪都响的车,第二天他便被乡里请去作创业报告去了。这一去还不是一天,而是好几天,且不只是去乡里作创业报告,还去了区里的大礼堂。据他说,那大礼堂有十间屋子大,能坐很多人,有十个能照见人汗毛的灯泡。其实那礼堂只有三间屋子大,根本就不是杨二娃所说的有十间房子大,也没有十个能照见人汗毛的灯,灯是有的,一只百瓦的普通灯炮。但那时在乡亲们的眼里,杨二娃与从解放前便当村长的李镜子差不了多少,他的话当然不会有人否定或反驳。他说那礼堂有多大便有多大,他说能坐很多人便能坐很多人,他说里面有多少个能照见人汗毛的灯泡,便有多少个能照见人汗毛的灯泡,就如同李镜子说城里的人从来不吃稀饭只吃干饭一样不容置疑。

杨二娃去乡上区委作创业报告回来后不久的一天早上,去了桂兰夏天倒了一角,打了块黄泥稻草补丁的茅房。不多时便垂头丧气地出来了,没回家直接奔向山后的老鹰嘴学狼嗥。那嗥声传得很远,连十几里路外的赵家梁的人都听见了,过后赵家梁的人一个劲地问那天早上啥东西在张湾里嗥。

在杨二娃去了桂兰的倒了一角,打了黄泥稻草的茅屋,奔到老鹰嘴嗥叫的那天下午,村里便传开了他去桂兰家的事。刚开始还是实事求是的传,后来便是无中生有地传了。说什么他把桂兰的衣服撕破了,说什么把桂兰按在了灶前的柴禾上了,又说什么他老早就与桂兰有一腿了,要不三十了咋还不娶媳妇?更邪乎地是还说桂兰自己跑去找的他,因为他有钱了嘛,钱是好东西谁不喜欢谁不爱呢。事情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开始杨二娃还去对质,可越对质越传得没边没谱,后来他也就不对质了,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谣传对杨二娃一点影响也没有,村里哪个男人没有类似的传闻,没有反倒是没本事没能奈,再说他还有汽车存折。据他那脑子不怎么好使的父亲说,五个存折上都是好几千。好几千啊,那可是人们一辈子都挣不了的一笔钱。试想有好几个好几千存折的他,谣传能奈何得了他吗?不但奈何不了他,反而把一个邻乡副乡长的小女儿,脸上有两个大酒窝的黄花大姑娘送进了他那刷了一层白石灰,门窗漆成红色,翻盖一新的屋子。

杨二娃与邻乡副乡长女儿结婚的那天,桂兰动身去了天津,走的时候人们正在杨二娃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包括他的父亲兄长小弟。没人送她,只有那只当了她八年保镖的大花狗,绕膝八年儿孙百多个的大灰猫默默地送她,这一送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人们发现桂兰不见的时候,已是杨二娃结婚后的第三天,按理说巴掌大的村子,别说是一个大活人了,就是一只狗一只猫不见了,马上便有人知道并传遍村子的角角落落。桂兰走了第三天才被人们发现,都是因她为避嫌不与人接触,就连她的父亲兄长小弟家,也是很少去的。因为她每次回去父亲兄长小弟便絮絮地说个没完,刚开始是说她嫁了个薄情汉,误了青春,后来便因那不实的谣传百般地责骂她。她原本就是一个心气非常高的人,父亲兄长小弟的责骂令她伤心欲绝,在父亲兄长小弟第十次责骂后便再以不登那夜夜梦回的门了。她走后三天才被人发现,也就不足为怪了。

杨二娃是最后一个知道桂兰不见的人,因为他按着当地的风俗在媒婆的陪同下“回门”,在当副乡长的丈人家住了三天才回来。当他从脑子不怎么好使的父亲那听说桂兰和大花狗大灰猫不见了,便像疯了一样跑到屋后的老鹰嘴嗥了一天一夜,嗥得人们用棉花烂布塞住耳朵也吃不下睡不着。第二天早饭后,老村长派了几个胆大身壮的小伙子把他弄回大红喜字耀人眼的房子里,他才停止了嗥叫。躺在床上,双目圆睁看着屋顶出神,任他父亲新媳妇怎么叫都不动弹,这一出神就是大半个月。当他七分像鬼三分像人出现在乡亲们的眼里时,已是年后的正月底。

那天一大早,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大红喜字高高挂的屋子,立在水泥坝子边,向遥遥相对两间不知哪天就轰然倒塌的茅房出了会儿神,便慢慢腾腾地走去打开小汽车的门,哈腰钻了进去,瞬即响起了小汽车的马达声。穿着红花袄,系着红头绳,面若银盘副乡长女儿闻声从肉香扑鼻的厨房跑出来时,只看见村外土路上的一溜飞尘。在杨二娃走后的那天下午,村里的青壮年男人也离开了家。女人们说又跟着杨二娃去外省淘金挣大钱去了,还说这一走一年半载不会回来。虽然女人们男人走了有几分难受,但也不至于哭天抹泪。杨二娃的媳妇却哭得天昏地暗,她那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公公劝得浑身冒汗也没能让她停止嚎哭。最后还是在乡上开春耕生产会的副乡长闻迅赶来,劝了一下午半晚上她才吃了几口公公煮的面条。

一年后,杨二娃的媳妇趁公公午睡时拿着小包袱跑了。有人说是找杨二娃去了,有人说是找她订过娃娃亲,父亲工伤死后顶替在外省当钳工的男朋友去了,还有人说是被地质勘探队的那个络腮胡子拐跑了。至于是哪一种,没人考证,也就没个定论,反正是跑了,在杨二娃走后一年零四个月十七天的午后跑了。

媳妇跑了的事,杨二娃肯定是知道的,他父亲虽不会写信发电报,可村里跟他一起去外省淘金的男人们中有弟弟妹妹们会写信会发电报的,从乡亲们的信里电报里不难知道。可奇怪的是他竟半个兴师问罪的字也没给副乡写,不但没写信兴师问罪,还给副乡长寄了好几百元钱,说是买点营养品补补身体。好几百元钱的营养钱,令副乡长在人前人后夸耀了好久,直到杨二娃变成乡亲们眼里的刺,肉中的钉。

传来桂兰死讯前的春天,杨二娃回来了。那天他穿着千多元一套的皮大衣,戴着金戒指,登着大头皮鞋,梳着大背头,叼着中华牌烟,迈着老板步走在他家裂了无数口子的水泥坝子里,向那伫立在心头,现在踪影难觅的茅房看了一会,便与前来看望的乡亲们说起了在外省淘金的苦辣酸甜,这一说就是一个月。之后就是请城里的建筑队,开着小面包车去县城买各种各样,只在电影里见过的材料。之后是奠基,上梁,盖瓦,封脊,请客喝新宅建成酒,一直忙到从天津传来桂兰跳江的消息那天。

那天注定是个给村民带来灾难的日子,中午,暗沉沉的天像一只锅扣在村子的上空,憋得人喘不过气来。连狗都被暗沉沉的天吓得藏在角落不敢出动,就是来了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也只是睁开眼睛看看,没有了往日的凶猛。

午饭后的三点左右,村东头柏树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响了,伏有信马上到村支部来一下,有重要事说。大喇叭响后不到五分钟,桂兰跳江自杀的消息便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天下起了从没见过的大雨,那雨简直不是从天上下的,而像是人用盆泼的,用大雨如注这个词一点儿也不为过。一支烟的功夫,几十年没满过的张湾河变成了江,河两边的麦子油菜眨眼间便没了踪影。好大好猛的雨,好大好湍急的河。“那河里隐约有桂兰在月光下洗澡的样子”老人们回忆起那一场百年未遇的大雨时常说。

杨二娃在得知桂兰在天津跳江的当天就神秘失踪了,有人说去外省收帐去了,有人说去外省接那个同居了半年的小姑娘去了。但是从在他手下当工人的男人们的信中得知他既没去收帐,也没去接那个同居了半年的小姑娘。至于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人们在干活吃饭时都在猜,就是没猜出他去了哪。就在乡亲们挠着脑袋猜时,杨二娃却突然回来了,不像人像鬼。脑子不怎么好使的父亲问他去哪了,他说去天津了。父亲问他去天津干啥。他回答找那挨千刀的书呆子。父亲结结巴巴地问找书呆子干啥?找书呆子偿命!杨二娃跳着脚冲他脑子不怎么好使的父亲说,好像他面前的不是父亲而是挨千刀的书呆子。他那欲裂的眼睛,滴血的嘴唇,苍白的脸色吓得他父亲索索发抖。直到他一头载倒在二楼宽大柔软的沙发床上,杨善林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挣扎着去一楼虽不宽大,却也柔软的沙发床上躺下,边流泪边想杨二娃那做了十多年鬼的妈。

一个月后,村里出了个令正经姑姑媳妇怕如鬼魅,让y*妇荡女心花怒放的流氓,恶棍。他不论那姑姑媳妇是同姓同宗,也不论那妇人的男人在外省淘金数次救过他的命,更不论那姑姑媳妇在假期生孩子,也绝不会放过发泄兽欲的机会。刚开始人们因“家丑不可外扬”的俗话不上报检举,后来又因乡里区上的人与他见了不是称兄就是道弟,不敢告发检举。就是有人想去告发检举,也因“谁敢告发检举,杀了他全家”那令人哆嗦的话而作罢。就这样,人们只能任由他胡作非为肆意蹂躏村子里的姑姑媳妇们而不敢吭声,在夜深人静时诅咒他被雷劈死,被蛇咬死,被车轧死,被电击死,被火烧死,被水淹死,被饭噎死,被汤烫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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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梦天使点评:

一个殇字,道尽人生几多风雨。桂兰的殇、书呆子的负心、杨二娃的伤心与绝望,一波三折的情节里,缓缓诉说着那个最底层也是最现实的故事。可怜了几个人的一生(:

文章评论共[3]个
一只冬天的蚊子-评论

文笔真不错!学习学习!at:2007年06月16日 中午12:23

丫丫的风采-评论

有点伤感
有点无奈
有点现实
有点感慨
学习中at:2007年06月17日 清晨6:23

西西弗斯-评论

写得真的很好!欣赏!at:2007年06月17日 下午3: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