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冬,我在洞庭湖有一次惊险的经历。岁月如梭,不觉过去48年多了,人生多少事,都已淡忘,唯这次惊险的经历至今不可忘怀。
那年,我在长江水利委员会下属的湖南安乡水文站工作。我的指导员常景泰接到汉口水文总站主任的一个通知说,总站抽调外业部分职工集中汉口整训,需要一些生活物资,指示常景泰办理。指导员又指示沅江南咀水文站站长沈仲希將所需物资买好装船,幷指派我随船负责将物资运去汉口。
我参加工作才三年多,年才22岁,算是一个没工作经验的新职工。为什么这个任务交给我,那么多老职工却没要他们担当呢?这是因为我这个山村小伙子,做事认真负责,吃苦耐劳,又易于和人相处;另外,我追求上进,积极争取加入党组织。指导员看中了我,让我担此重任,是对我的一次考验。我呢,也不讲条件地欣然接受。其实,我不知这一任务的艰巨,更不会知道有什么风险。
事前,我只身从安乡水文站赶到南咀水文站,沈仲希站长早已买了不少咸鱼、酱菜,裝
了満満的一船。这船,其实是一只仅约两吨载位的小划子。船舱内的被盖、锅碗用具都准备齐全,只等我一到就可上路。原来,这只船从南咀水文站对岸的茅草街出发,500多里水路,估计要有一周时间,才能到达汉口。
沈站长还告诉我,有两个熟悉水性的老船工,一个叫熊得保,一个叫王德华,由他俩操舵驾船;路途中有什么问题,则由我负责处理。这可能我是一个有文化(初中)的人,他们都只初小程度,让我们文武配合吧。我涉世不深,不知天高地厚,就满口答应了。
熊得保,湖北汉阳人,中等个子,身材结实。他善于谈笑,对人和霭可亲。王德华,湖南沅江人,高个子,身材魁伟,喜欢说些粗俗的笑话。他们俩个年纪都比我大约5~6岁,驾船技术娴熟。王德华是洞庭湖土生土长的,对湖区河道自然十分熟悉。熊得保的特长是有过一次驾船从洞庭湖到长江的经验,与王德华相比,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我心想,有他俩驾船,我负责,这个任务够轻松的。
这天,天气晴好,虽进入冬季了,气温依然让人感到温和,毫无寒意。在太阳还只一丈多高的时候,我们三人就起锚登船,踏上了征途。我们从茅草街起行,入草尾河,顺流而下,直往洞庭湖飞去。熊得保和王德华轮流掌舵。掌舵是技术活,掌舵看似不费力,像是休息一样,但要负责观察水靣情况,避让相撞,责任重大。谁不掌舵时谁就去荡槳。·船的两边一前一后配有两支木槳,有一支木槳看来是预留给我用的。我有自知之明,我不算什么负责人,我拿起木槳只管使劲地划,加快船的速度。
“小朱,歇歇气。”熊得保和王德华总是这么关照我。
“快点往前赶,趁得天气好,早点到汉口。”我谢谢他俩关心,但口气有点像负责人说的话,要他们听我的安排。
“不急,我们会按时赶到汉口的。”熊得保说。
“这是走顺水,又是走中流,少荡几下槳,冒得事的。”王德华说。
“按你这么做,只要五天就会到汉口哩!”熊得保又说。
“早点到更好,也不会耽误我们集训学习啊!”如果能提前到汉口,就是超额完成任务,我很高兴地说。
我们三人驾了这只小船,快快活活的,像无忧无虑的鱼儿,在水中奔驰,忘却了劳累,忘却了饥饿。……
中午,我们让船顺流下行,一是歇息,二是作饭吃饭,熊得保一边吃饭,将舵把子夹在两腿中间,让船保持正确的航向。
船儿继续顺流下行,流速明显加快,我们都感高兴,干脆放下桨休息。当船行至沅江南大膳河段时,我们渐渐听到一种沉闷的轰隆声,像是远处的飞机飞过,但既不见飞机,而且轰隆声还越来越大。我们正觉得奇怪时,在河堤上有一个农民高声叫着:“喂,搭一下船罗!”他随着我们往前赶,不停地呼唤。
“让他上来吧,反正我们也不多费力的。”我对熊得保、王德华说。
“要得,让他来搭船,又可帮我们荡几下槳哩。”王德华笑着说。
“我们帮他一下,少走一些路,也是算做好亊吧。”熊得保也赞成。
我们三个人意见一致,熊得保就移动舵把子,将船驶向岸边,让那个农民上了船。那个农民十分厚道,上船后拿起木槳就荡起耒。
我们就问他:“那轰隆隆的是什么声音啊?”
他很惊讶:“你们没走过这条水道吗?往下再走十多里处有一‘跌水’,船过不去了呀!”
我们这才知道,那声音就是水流从‘跌水’处往下冲击时发出的。原来熊得保在洪水期驾船过洞庭湖时,没有‘跌水’现象,因为那时湖水受长江来水影响,水靣与河水相平。现在是枯水季节,洞庭湖水随长江水位下降而下降,有一个地方与河水产生了约两米的落差,船只是不能通行的。这个情况,熊得保并不了解。
我们听农民这么介紹,都慌张起来:“那何是搞啦?”
农民说:“那只有往回走呀!”
“我们要到汉口去哩,不能往回走呀!”我吓慌了神。
“有什么法子过去吗?”熊得保也急了。
“依我看,只有一个办法,还要看你们的运气哩!”农民说。
我们无计可施,只好按农民的办法做。
于是,船离‘跌水’处还有1~2里时,我们就将船靠岸边慢慢下行。那时,‘跌水’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慢慢又见下游有白色的水雾冲天而起。熊得保、王德华没有见过这种险象,十分紧张;我更是吓得心跳好高。我们把一切希望都嵜托在农民身上,望着他。他要我们在‘跌水’前靠岸:“人都上岸。搬下一些东西,让船尽量轻载一些。”我们一一照办。
接着我们又在农民的指点帮助下,用绳索分别将船头船尾系牢。他说:“你们要齐心啦,我喊声‘一、二、三’,将船冲下‘跌水’,拉船头的绳子先放松后收紧,拉船尾的绳子先收紧后放松。”于是,我们四个人在农民的口令下,严密配合,船只在一瞬间冲下‘跌水’,冲起几尺高的水柱,猛然又落下,泼向船舱。船只、物资丝毫未损!我们高兴得両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两眼呆呆的望着那船,很久还说不出话来。
这生死攸关的一瞬,决定了我们的命运。我们三个人连声谢谢农民同志救了命,救了船。农民反而说:“我也是笫一次大着胆子这么做的。人在船在,是你们的命大呀!”我根本想不出再好的话来,恨不得对天跪拜,感谢菩萨保佑了我们啊!
谢别农民,我们才恢复平静。我心想:这真的是’水可载舟,亦可复舟”啊!我们三个人经过这一次惊吓,再也不敢粗心大意,盲目乐观。我们见天色尙早,又走一程,在一个平静的小码头停靠,早点休息。
但是,我们都睡不着。想到‘跌水’,仍心有余悸。特别感到遇险又脱险,好像有一种偶然的力量起了作用。三个人在船舱里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起来。
“老熊、老王呀!假如我们不让那农民上船,我是死定了!”我不会游泳,就这么说。
“我也一样,不会划水,会淹死的。”熊得保也是一只旱鸭子。
“再会水也救不了我的命!”王德华严肃地说。
“假如没有那个农民要搭船,我们就船毁人亡了!”我又假如说。
“那是的。假如我们不让他搭船,大家就死了。”熊得保也作假设。
“我看,还是要做点好事。好心有好报哩!”王德华有点迷信。
我读过一点哲学,认为虽事出偶然,但也有必然性。不过,我不好对他倆谈哲学,只说:“我们真是‘善有善报’哩。”
熊得保和王德华还认为这件事一定要好好向指导员汇报,教育大家多做好事,行善积德。
……
我们终因一天劳累和惊吓,扯谈之中竞呼呼睡去。
一觉醒耒,太阳又从东边升高。我们赶快又继续向北航行。我们三个人作了分工,熊得保操舵,王德华荡桨,我作早饭。船儿就不停地向前跑,它也和人一样,特別轻松愉快。不久,我们就经南洞庭湖出口城陵矶入长江,船儿走中流,更像脱缰的野马,在广阔的草原上欢乐地奔驰!
我们经洪瑚、过嘉鱼,大江上风帆点点,江轮如梭,沿途的赤壁古迹,风土人情,再美再好,我们都无心观赏,一心只想早到汉口。经过五天风餐露宿,我们终于隐隐见到那钢铁长桥的影子,横卧大江之上。
“快看、快看,快到长江大桥了!”我们三人欢呼起来。
熊得保稳操舵柄,摆直船头,小船像箭一样,从桥墩中间穿过。我抬头望了一眼,一列火车正从桥上隆隆而过,一眨眼,大桥的身影就留在我们身后。
熊得保渐渐将船向北岸靠拢,过武汉关,钟楼在我眼前呈现。再一会,船儿就到了我们的目的地!
我们胜利完成了任务。向指导员特地汇报了这次遇险情况,说:“是那个农民救了我们三条命。”指导员作了安慰和表扬;同志们都惊叹不已,说:“你们做了好事,得到了好报啊。”
……
事情已过去48年多了,我已是古稀之人。回想当年往事,我总是忘不了和熊得保、王德华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五天历程;更无法遗忘那个不知姓名的农民兄弟。现在,世事变迁,人事全非,我又离开长江水利委员会30余年,自是人各东西,谁还安在?所幸我探知熊得保依然健在,长话中他谈吐如故,我多么欣慰。当我提起往事时,他连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但是,还有两个生死之交的人,杳无音息。
王德华啊,你还健在吗?
农民兄弟,你在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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