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两岁多时,弟弟尚在襁褓之中,父母整日忙于抓革命、促生产,而无暇顾及家里的生活,我们被送到姑妈家。
姑妈家住在永定门,她们夫妇都是剧装厂的工人,自己已经有五个孩子,再加上我们俩,生活拮据的状况可想而知。但有哥哥姐姐们为伴,我们整日里还是觉得很快乐。
姑妈家还有位庆奶奶,是个慈祥能干的老人,她经常组织哥哥姐姐们把煤末和在一起捏煤球,这在我们看来是最最有趣的事情了。庆奶奶每天都推着一辆大冰棍儿车,一头是棉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冰棍儿,一头是我和弟弟,我俩天天听她沿街叫卖:“小豆冰棍儿,贰分一根儿!奶油的,又香又甜,五分钱!”庆奶奶虽然是卖冰棍的,我们却很少能吃到,有时实在卖不掉的那些压碎的或是快化的,才让我们分着吃了。那时不懂事的我们总是想:要是冰棍天天都卖不出去,那该多好呀!虽然生活清贫,并不意味着我们缺少甜蜜,而且我们的甜蜜远比哥哥姐姐们要多得多,每天傍晚我都带着弟弟等在永定城的门洞口,那是姑妈姑父下班必经之路。有时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以上,不是他们下班不准时,而是我们的期待经常提前。如此迫切的等待,为的是每天在这里,能够吃到姑妈给我们每人一块粽子糖:那琥珀般的糖果,连同那黄黄粗糙的包装纸,都泛着甜蜜的光泽。每天姑妈都让我们快点儿吃,别让哥哥姐姐们看到。弟弟还可以,我总是舍不得,快到家门口了,我才于心不忍的把糖果嚼碎咽下,恋恋不舍地与甜丝丝的
感觉告别。姑妈每天领着我们回来的那条路是甜蜜之路,那种甜蜜浸透了我和弟弟整个童年。
那时侯,赶上逢年过节或来人时才改善一次生活,吃顿好的。每次吃完鱼,姑妈总是把鱼刺烤在炉台上,等到焦黄,让我和弟弟吃了,并告诉我们:“吃过鱼刺的孩子懂礼貌!”,我和弟弟每回总是争先恐后,很快一扫而光。后来当听到人们夸我懂事的时候,我一直认为是吃鱼刺的结果,直到长大后,才明白那是姑妈为了给我们补充钙质,才故意这么说的。到了八岁,我该回去上学了。临行前的那天夜里,总见姑妈一边抹眼泪,一边在缝纫机前忙碌着。第二天早晨,她红肿着眼睛叮嘱我:“好好学习,听爸妈话。
”并给我穿上了一身崭新的绿格线呢的衣裳,还偷偷地在我的口袋里塞了五块钱。只是当时不谙世事的我,并没有体味到分别的苦涩,只为了能穿上新衣服而手舞足蹈。
直到回到家几天后,我才感悟到,已经远离了姑妈,远离了粽子糖的甜蜜,再哭再闹也无济于事了,这是我人生有了第一次失落的体验。只能盼望着放假,象小鸟一样飞回到姑妈身边。那时的我以为姑妈姑父才是我的亲声父母,所以一直喊他们爸和妈,以至于后来已经习惯改不了了。每次从姑妈家回来都可谓是满载而归,吃的、穿的、还有姑妈和参加工作的哥哥姐姐们给的钱,刚回家的那一个月,也是我感到最黑暗、最孤寂的日子,每天都因为想念他们而黯然神伤,陷入深深的失望。再后来失望中漫漫地萌发出希望,假期临近时,希望在孵化出快乐和兴奋,如此循环往复我度过了少年时光。
后来,庆奶奶和奶奶相继中风不能自理,姑妈一直伺候着二位老人,直至到他们去世。紧接着哥哥姐姐们先后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姑妈又开始为下一代而忙碌了。我也长大了,去姑妈家的次数明显少了,特别是结婚后,有时两年都去不了一次。姑妈总让哥哥姐姐们给我捎来她亲自晾的,也是我最喜欢吃的白薯干儿。
再后来,姑妈病了,病得很突然,是尿毒症,虽然哥哥姐姐们都很尽心,我也是经常去探望,但还是看到她日益憔悴,生命渐渐地枯萎,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酸楚。姑妈怕我难过,反倒安慰起我:“我没事儿,你别总是往这儿跑,好好工作,照顾好孩子。”她越这样说,我越是内疚和自责。
透析一年多,姑妈还是走了,她老人家走得很平静,就象一片平凡的落叶。他的一生都是忙碌的,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的和不是自己的孩子们。过了很长时间,我的眼前还经常闪现着:姑妈给我粽子糖的情景;她红肿着眼睛在缝纫机前忙碌的身影;她因为我的到来惊喜的眼神,回家时给我塞白薯干而急促的动作。每当想起这些,我心总被“子欲养,亲不在”那种深深的失落而刺得隐隐作痛。
现在不管有多忙,我每年都去看姑父,算是给自己一个补偿,对于姑妈,我永远没机会补偿了。这时我才明白,珍惜自己拥有的,就是善待自己,也是善待别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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