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的四贾庄》
山墙上“四贾庄”三个字太过熟悉。又如此陌生。
她躺在河北滦南的土地上。静静的。默默的。百年?还是千年?
我算不得游子。真正的游子该是父亲,还有爷爷。他们肩膀上的扁担,一头挑着梦想,一头挑着故乡,丈量出“闯关东”的距离。
这个距离是遗憾的长度。建国后,只有母亲曾经回乡省亲……
带着父辈的夙愿,2003年夏天,我回到了“四贾庄”,去寻找五六岁时留在故乡的一截童年……
不敢或言忘记,虽然已经远离。
——题记
《故宅不了情》
汽车疾驶。被抻直了的道路正在消灭车辙。
庄里全新的崛起显得格外整齐,栉比邻次。却不见故宅的影子。 故宅,坍塌了。在大地一阵激动之后。
怅然之情油然而生。
时间让许多的事物产生了随机性,记忆却不。那是凝固,是定型,是再也无法化开的流动。就像那马路般的屋顶上,依然晒着落花生,躺着数星星的梦;就像那纵横阡陌,依然交错着童年往事,回荡着纯醇的笑声……
是啊,就剩记忆了。我痴情地拥有她,坚守她。我的生命因此而丰富多彩,因此而昂然面对多蹇的命运。
燃亮我生命最后一蓬火花的,除了她,还会有什么呢?
《水塘之恋》
一个“猛子”扎下去……居然错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光阴。
塘已桑田。而赤luo裸的童年依然在一湾水里泡着,细节如昨。只是“狗刨”溅起的银铃被蛙们捡去,鼓噪得如今这般憨壮了。
不见了光腚的小伙伴,阳光扶起的日子似乎有点儿寡淡。便连“笑问客从何处来”也怯怯的,远远的,躲在大唐的一角探头探脑,却终归不肯出来……
彼时小雨,润润的。
眼睛有雾,正模糊着孤独。
《扬场琐忆》
童年的记忆里没有风车,只有木锨。
一年的日子在场院里堆着,薄薄的一层。碌碡转着圈子,反复掂量着这个不长但层次繁多的复杂句子,斟酌着怎样给它画上一个句号。
木锨便扬起来,让那些看得见的汗珠再次亮相给风。却不成比例,一千滴汗或许喂饱了一颗子粒?
收成太少。木锨沉重。当然也有欢乐,可更多的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父亲属牛。母亲也属牛。
他们真的就像牛,老老实实地被贫穷牵了一辈子。
《难忘破米粥》
“破米粥”在今天的大鱼大肉里鲜活如初。
没有除净的高粱壳在下饭的盐水里腌渍着,扣紧记忆。隐隐的痛,清晰的痛,翻腾在胃里,顽固在骨里——被幸福的筷子反复触及。
“破米”的碾子可还在?
那个鼻涕过河的孩子,在初冬寒冷的风里,跟在母亲的身后,还在一圈一圈地转啊……
稀溜溜的破米粥把我的童年撑得滚圆。我可亲可敬可怜的母亲啊,您的那双尖尖的小脚,还疼吗?
《温馨“瞎话”》
冬季。小油灯挑亮的“瞎话”,煨香了火盆里的落花生。
夜很长,炕头很热。不断分枝的情节,就像灯碗里的棉花条一般蜿蜒着,伸向未知的渴望,时不时爆响几朵小小的高[chao],一闪,笑声就溢满了屋子。
剥开“麻屋子红帐子”的果仁香,嚼着大人们难得的轻松,温馨而惬意。
“瞎话”很老了,比讲“瞎话”的爷爷的爷爷还要老;“瞎话”很年轻,甚至和我一样还生活在童年,我亲眼看见大人们在“瞎话”里返老还童。
“瞎话”不瞎。我确信,而且直到现在。
《提起柳罐斗》
“四贾庄”当年的水井没有辘轳。只有井绳,还有井绳下面拴着的柳罐斗。
把水从深深的井底汲出,不仅需要力气,更需要技巧——在水面上那么一抖一晃,柳罐斗倾斜了,然后下沉,然后两手交替,左一下右一下地把满满一斗清冽提到地面。
一手提着生活的重量,一手提着憧憬的希望。一代一代传下来。粘满磨难的井绳,被柳罐斗坠着,被一双双大手拽着,始终笔直,像极了乡亲们的性格——
越沉重,腰板越挺。
井懂。柳罐斗更懂。
《偎依奶奶》
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奶奶就是老人了。一个眼近盲,耳近聋的很老很老的老人。
奶奶很少与人交流。常常孤独成一座雕像,在深秋的墙根下,把自己交给“日头爷儿”晒整整一个下午。
只有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往往在这时候赖进她的怀里,细瞅那满脸皱纹间一漾一漾的微笑。
祖孙无语,只是偎依。静静的。紧紧的。
美。还有爽透的幸福感,
有时真就这么简单!
《一棵枣树》
小路望不到尽头,可是我知道它连接着我的姥姥家。连着那棵枣树。
一棵枣树,一棵挂满贪馋眼睛的枣树。
终于有一天,仰望的高度逼我学会了爬树。
爬到树上,那一颗颗一半红一半绿的小家伙就溜到了嘴里。脆脆的,微甜中透着一股幽幽的清香,浸润着我儿时的顽皮。
后来我又爬过许多树。而让我认识自己的手和脚的,终究是那棵枣树。
《虾是啥滋味》
那个秋天滦河发大水。我六岁。
到处是水,满眼的一片汪洋。只有高粱棵子露出水面,无精打采的。
门前的村路也成了河,差不多可以没过我头顶的河。
呆呆地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忽然就看见了虾,越来越多的虾。抓不住,也捧不起来,我索性拿来笊篱……
傍晚的饭桌上便多了一大海碗虾。红红的,偷尝一个,挺鲜的。
却没有饭。
筷子始终搁在桌上,没人动。静极了,听得清长长短短的咳声。
直到今天,我还能吃出虾里的愁滋味。浓浓的,始终无法冲淡。
《挣扎的秋蟹》
一只秋蟹。一只八寸盘子大的秋蟹在我的时间里横爬,半个多世纪了。
在半张破席的土炕上,在我的顽皮里挣扎。
两筐秋蟹,三天脚程,一个“赔”字,把我强壮的父亲打倒在炕——再一次挣扎,还是没有逃出左缠右绕的悲凉。
其时,那只不过是百多个“大子儿”的希望!
一个“大子儿”一只。可怜啊,这些解馋却不能解饿的东西!对于和我们一样苦捱荒年的人们,那又是怎样的奢侈物啊!
失去海洋,秋蟹徒自挣扎。
而彼时的穷人呢?
《再闯关东》
再次踏上背井离乡之路,在那个寒冷的早晨。
静悄悄的黎明,睡着。整个村庄还在梦中,甚至听不到狗叫声。也许只有此刻,乡亲们的好日子才有了些微的质感。
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撕心裂肺的时刻我们经受得还少吗?
许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时刻,我们会撞进彼此的怀念,撞进乡音,撞开早该敞亮的心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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