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下乡。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起伏如一只小甲虫,爬在被风晃动的叶片上。山坡上,洁白的羊群悠然地啃着青草。领头的臊胡子(山羊)性急,啃一嘴,就往前跑,后面的羊群就跟着走。仿佛天上的云朵,在山坡上飘动。山坡上的庄稼,如动画,哗哗的,从车窗中滑过,绿的是麦田,金黄的是油菜花,那紫色的花儿,就是碗豆花了吧。但行驶在西部的山川里,这样的画面总是很短暂。更多的山坡寸草不生,更多的村庄没有绿色,一览无余的沟壑无遮无掩地表露着荒凉。看多了,让人的眼疲惫,泛困,顿感沧桑。
车子拐过了一座山崖的豁口。那山本来是圆润的,因了挡道,就被人挖了豁豁,让山路不用爬坡,就平缓地过去了。豁口前面,一个村庄,远远地浮现眼前。村庄里只有一棵歪脖子树,高高地长在村庄中间,象把遮阳的雨伞。只是伞太小,村庄太大。家家户户的房顶,就被太阳烤的黄里透红了。这种景象在我的脑子里太是稀松平常了。不是因为我在这个村庄里生活过,而是有一个女子,一个会用手中的笔给她的村庄涂料绿色的乡村女子,生活在这个村庄里。我认识那个女子。就想停了车子,进村看看,她在用诗行种田,还是在用诗句做饭?但此行的同行另有公干,这想头,也只是在心里划了轻轻一痕,就随车子穿村而过了。
那女子姓李。我是在十几年前作协举办的一次创作笔会上认识她的。她是唯一一位来自大山深处的农民女作者。那晚,作协举办了篝火晚会,节目都是即兴的,会歌者歌,会舞者舞,会说者说,善饮者饮。没有政府办会的仪程限制,气氛就很随意。唱歌者,声音缠绵悱恻;说笑者,令人前仰后合;讲故事者,让人捧腹大笑;猜拳的,互不相让,一个说一个臭拳。唯有她沉默寡言,羞涩而坐,看上去,心事重重似的。我走过去,说,小李,放心来一个节目。她张了张嘴,笑笑,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摇了摇头,随即缄默如印第安土著。良久,她才站起来表演了一个节目。她说她不会唱流行歌曲,就唱一首家乡的民歌小调吧。小李唱的是《太阳当天过》。那歌我从小就会哼。我的理解,那调儿,要用粗嗓门喊出一种沧桑,才够味,厚重。小李却把她唱成了一种清脆甜美的声音。小李是第一次来城里参加这样的会,第一次与地方的作家们面对面,心情自然是清脆的,甜美的。小李爱诗如爱生命,但家里生活窘迫,环境艰苦,买不起纸墨。她的诗都写在小学生用过的作业本后面。给报纸杂志投寄的稿子,也是写在作业本的后面。这个细节,先是编过她稿子的编辑知道的,后来谁都知道了。我很在意她,不仅这个缘故,还因为她是我的老乡。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同情,第二天,我特意请她去了新华书店,花50元给她买了几本文学书送上。尽管那是我近半月的工资,但觉得很开心。自那后,小李就时常给我写信。而我总是不愿铺开纸笔,即使偶尔回一封,也是草草几句,应付了事。再后来,信少了,小李的诗也很少见了。她便在我们的生活中淡淡地消失。
在她的诗少了的时候,作协曾经派人,了解过她的情况。原本是想去鼓励她,叫她坚持下去。但去了的人回来,就不言语了。说那样的环境里,是谁都会给命运低头的。小李从小很聪明,书读的不坏,但很不幸,高考时她生怕写到中途,笔里没水,就把笔喂得饱饱的。谁知到考场上,刚拧开笔套,一滩墨水就滴在了试卷上。监考老师硬说是她有意在试卷上作的记号,属作弊行为,就作废了那门试卷。她欲哭无泪,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大山里。那时,还有更大的不幸等着她。她父亲要她完婚。
她的婚事,在她13岁时,父亲就给她定下了,不是娃娃亲,而是换亲。大山里日子苦焦,没钱娶媳妇,换亲,就成了风气。换迟了,怕没合适的,就早早儿换。她哥比她大三岁,再等,岁数就太大了,所以,父亲单等她高中毕业,就办婚事。她出嫁的日子,就是她哥娶媳妇的日子。那家的姑娘小她半岁,娶回来,就是她的嫂子。那家的小伙子有点残疾,小时得过小儿麻痹,一条腿跛。那姑娘倒是不错,她为哥高兴,但她看不上那小伙。不是因为跛,而是觉得小伙子没文化。从15岁起,她就抗婚。正月初二,小伙子来拜外母外父,她拿起小伙子提来的十二个黄皮子馍,就扔给了正在门外卧着的狗。16岁,她认识了外村的一个小伙子,两人情投意合。然而这一切,都挡不住她爹两个响亮的耳光。为了哥,为了这个家的香火,她屈服了。坐着花轿离开了大山。
她的男人,倒很知足,虽没文化,腿又微跛,但有力气,象个种庄稼的把式,在黄土高坡上种着十来亩山地,养了一群牛羊,却也用不着她动手出一点薄力。只是挑葱的见不得卖蒜的,男人反感她读书写字。男人看到她的书和纸,就顺手拿过去,撕成一寸宽的纸条儿,卷烟渣子抽,或给丫头擦屁股。男人有男人的理由,庄稼人过日子,靠的是地上的庄稼,圈里的牛羊,院子里的鸡猪。那些字儿顶个屁用。面对黄土大山,面对尚未脱贫的日子,她知道男人的话是对的,纵有千百个高雅的理由也不是理由。
一年后,她给男人生了一个丫头。那年她刚20岁。那个中学时的男友还在等她。她们见过几面,相向而立,没有语言,没有眼泪。有的,只是两个瞳仁里光与电的瞬间碰撞与触动。过后,便是大山般的平静。在真挚的感情面前,语言是苍白无力的。一往情深的男友,知道她男人把她的书和诗都撕着抽了烟,就千方百计地给她买回来。男人呢,知道女人的品行,就装聋卖哑,对纸和书的来源不闻不问。有人给她供卷烟纸,一省鸡蛋二省钱,乐嚯呢。那小伙子春暖冬寒等了五年,越等,她却越冷了。象荒山沟里着起的天火,自然地燃着,就得自然地熄灭。
红尘男女终逃不过命运定数:缘分,缘分尽了,浪漫就归了现实。后来,小李就认了命,一心服侍男人。闲暇了,写几句诗,念给女儿听听,也念给自己听听,就有涛声从心中流过,有鸟儿从山林中飞出的感觉,心随之而安,平静如意。等男人回来,就主动把写有诗行的纸裁成寸宽的纸条儿,放进男人的烟渣匣里,让男人卷烟抽。西北的男人肩上背着大山,西北的女人肩上背的是男人。西北的女人一旦铁了心,侍弄家庭和男人,那怕一年吃不上一顿肉星星,穿不上一件新衣裳,日子都是舒心的,亮堂的,自在的。小李就成了这样的女人。有一会,她问男人,你抽这烟是什么味道?男人说,就烟渣子的味道啊。她又问,你抽这烟有多贵?男人说,贵个球,一斤新疆漠糊子三块钱,抽小半年呢。她心里暗泣,大老板抽的中华烟也没你抽的烟渣子贵啊。男人不懂,也不知道,他抽的每一支烟里,都有老婆写的诗句啊,他吐的每一口烟雾里,都飘散着老婆的诗香啊。他抽的何止是烟,而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啊。
下乡返回的时候,已近黄昏。太阳迷迷橙橙地爬在西山上,哨出一片红云,慢慢地往云朵深处钻着。车子又从那个村庄中穿过去了。我不知道如今的小李,还是不是十几年前那个爱写诗的小李。她的日子,还是不是十几年前的样子。车子正要驶向那座山崖的豁口时,忽听有女子在山头上唱歌,唱的正是家乡那首民歌《太阳当天过》。
太阳当天过,书生放了学。
书生哥哥走起路来风骚人哪,
来到了姑娘门。
书生不开口,姑娘不抬头。
手抓了些衣线着就绣鞋口哪,
尽把那花儿绣。
那歌声,深情里带着一丝丝哀婉,清脆里又不泛大山般的厚重,低吟时却也透着淡淡的不易扑捉的忧伤。《太阳当天过》说的是张姑娘与王书生虽互相爱慕,但因姑娘一句“玩笑话”气走了书生,从此两人天各一方,姑娘最终害相思病而死的悲剧。那女子的唱腔里,更多的韵味,听起来是一种淡定,自足,无怨,无恨,幸福。声音回荡在大山之间,令闻者动容。司机老哥竟也放慢了车速,听着哼哼了起来。我听着听着,竟然有些耳熟。记起来了,十几年前的篝火晚会上,小李唱的就是这首民歌啊。我摇下了窗玻璃,努力地往山坡山望去。远远的,有一个女子正从山顶上往下走着,身上披着一层晚霞的余晖,那脸象油菜花儿一样灿烂,双手握一长杆儿铁锨,锨头很小,如铲子,铲一锨土,扬起来,再铲一锨土,扬起来,暮归的羊群,就在弧线样飞扬的尘土中,聚拢一起下山了。
我不敢断定那唱歌的女子就是小李。但从那女子的歌声里,我听出了,人的幸福有多种感悟的方法。挽着情人,走在城市的林荫小道,是一种幸福;唱着牧歌,赶着暮归的羊群走在山坡上,更是一种幸福。
(2007年6月12日于凉州悟易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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