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还在鞘中，人已在天涯。

商如絮正在天涯，前面是如血的夕阳，背后是缭绕的紫烟。头顶，是风雨欲要来临时候的压抑。风早就吹起来，带着腥味的风，闻而欲呕。

他一步步向前走，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因为他是个跛子。前脚迈出，后脚缓缓的跟上，两脚交替中，一种神奇的旋律产生，别扭却又从容。

不远处是断崖，断崖边上，迎风伫立着一个身穿红衣的人，女人。长发飘逸，漆黑如夜色里的古井，深不见底，仿佛历史深处的秘密。

商如絮在红衣女子的不远处停下。不说话，也没接下来的动作，只是眼睛望着即将落下去的夕阳，夕阳如血。仿佛他来这里只是看夕阳的，一点也不在乎身畔的人。

可是红衣女子转过身来了。眸子如星，眉如月，再加上婀娜的身段，十足一个美人。尤其是她的笑，毒药一般的笑。

她转过身子的时候，正笑着。可是商如絮视若无睹，眼睛还是看着夕阳。

这时，夕阳只剩下了一抹。

红衣女子吃吃的笑着，道：“你来得很准时。”

他从来都很准时，因为他知道等待的滋味不好受。

可是他不说话。

默默的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了过去。红衣女子看也不看，也塞进怀里。商如絮看着她。

红衣女子道：“要是你也不值得信任，这世界上就没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商如絮依然不说话，他从来都不是多话的人。他只做事，说话原就是奢侈的事情，时间充裕的人才能享受这种奢侈。他的时间绝对不多。

可是要杀他的人却有很多。

所以他很忙。

所以他不说话，只做事。

太阳已经落下去，天色顿时暗了下来。有几只失群的灰色鸟儿，哀伤的鸣叫着，在这荒寂的地方，听来更加伤感。

商如絮慢慢的转过身子，前脚已经迈出。

红衣女子突然开口道：“你知道不知道前面有很多人都要杀你……”

他怎么能不知道，从接这件事开始，他就知道，他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选择了走下去，世上，原就有很多事情不是如人所愿的。

商如絮只停顿了一下，仿佛并没听见对方的提醒，继续走下去。后脚很快就跟上来。两脚交错，丝毫不差，绝对的丝毫不差，别扭却又从容。

红衣女子遥遥的看着，直到那个寂寞的背影消失，长叹一声，纵身从断崖上跳落。

没有一点惊慌，也没有就义的决绝，只是很自然的一跳，难道她也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也在心中研习了很多遍，所以才能如此不犹豫的一纵而下。

死，说起来轻松，做起来，绝对不是想象中的轻松。

夜色更深。深深的夜色中，纷乱的墓冢之间，商如絮痴痴的望着天心的明月，也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他知道红衣女子肯定会从断崖上跳下去的，可是他不能阻拦。

有些事情，纵然有理，纵然是好的，也不能去做。

因为有些事情远远要比这更重要。

因为有些时候必须做出取舍。

可是，又有谁能说死去就是痛苦，活着就是幸福呢？活着的人岂不是要承受更多的苦楚，更多的悲伤，因为活着，所以才有悲伤。

活着，只不过在为死做着准备而已。——为了死得有意思。

所以，如果死得有意义，不妨死去。

这里是个乱葬岗。明月高悬，长松骨立，所有的坟墓都寂静着，在如水如泪一样的月光之下，显得有些冷清，有些诡秘。雾气升起，天地仿佛是青灰色的。

猫头鹰的叫声时不时响起，犹如鬼哭。

然而商如絮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他也没有停下，像他那样的人，一旦迈出步子，就算是错误，也绝对不会停下来的。在他的身后，留下一连串的脚印，虽然是跛子，脚印的深浅却都是一致的。

显然他的潜力已经提升到顶点，难道正如那个跳崖的红衣女子所说，很多人都正等着杀他，而这里就是他们埋伏的地方。

死，他并不怕，况且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更加可以百无禁忌。

可是他也绝对不会轻易让那些人杀死他的，热爱生命，原就是每个生命的权利。只要有机会，谁也不会死去。每一个死亡的生命，至少在他们本身看来，都已经到了无可奈何，无可转圜的境地。

死是最后的解脱，却未必是最好的解脱。

商如絮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一直在争取，也永不放弃，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活着。

他仍在走着。前脚迈出，后脚紧紧跟上。

别扭却又从容。

前面是一个很陡的坡，坡上隐隐有亮光闪耀，刀剑的光亮。商如絮走过去，顺着陡峭的坡爬上去，就要到坡的终点的时候，两侧忽然有两道利器刺过来，同时，背后也有一道利器破空而来，听风声，他知道，这三个人都是高手。

他只有前面一条路。

他原就是要过去的，用不着逼迫。脚下用力，身子弹起，像是一道流光，如流星，如逝梦。可是身子刚刚落地，还没站稳，刚才的三道利器又刺过来，依然是刚才的方位，丝毫不差。看来他们是志在必得，而且都是高手。

商如絮没有回身，回身也需要时间，而时间，就算是一分一秒，于胜负也是至关重要的。背对着对手，他出手了。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也没人看见他的武器，只见亮光一闪，三道利器的主人便受伤了，致命的伤。三个人，三声惊叫，然后一切重归于寂静。

商如絮的身上有血，手上也有血，可是武器已经不见。血顺着他的手腕滴落，落在地上，立即被大地吸收。场面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啪啪啪……”忽然想起来鼓掌声，鼓掌声来自前方的松林，松林浓密，松林漆黑，这个人一袭黑衣就仿佛是那漆黑的一部分，忽然从其中分离出来，忽然就来到了商如絮的跟前。他鼓着掌，而且鼓得很响。

黑衣人道：“好剑，好剑法。”

——是由衷的赞美。好的就是好的，不管对方是朋友还是对手，这一点绝对不容得疏忽。

商如絮的瞳仁忽然收缩，缩小到如一粒红豆的大小。

握着剑的手更加紧了，一条条的青筋暴起，纷繁紊乱，纵横交错，如荣水期间的江南。

黑衣人道：“你就是商如絮？”

商如絮道：“正是。”

黑衣人道：“《天心诀》呢？”

商如絮冷笑，说道：“你想要？”

——脑海里不禁浮现红衣女子的形象，忽然感觉到心痛。

黑衣人停顿，仰天叹息：“我知道你是不会轻易给我的。不过，等你看过我的武器再说吧。”

说着，他亮出自己的武器，一只玉钗，通体玲珑剔透，在月光下闪烁着如梦如幻的光泽。却是红色的，血一样的红色。红色流转，正如血液漫流。

血玲珑。

商如絮也不禁吃惊，现在能令他吃惊的事情已经不多。

可是他的语气却依然冷淡，嘴角的冷笑也未收起，说道：“你是血玲珑？”

黑衣人道：“正是。”

沉寂了片刻，在这个乱葬岗，在凄清的冷月下，在松林的侧旁，气氛压抑的人几乎不能呼吸。可是他们都不是普通人。所以谁都没说话。

终于，血玲珑忍不住开口道：“现在你的打算时不是有些变化？”

商如絮道：“是有变化。”

血玲珑道：“什么变化？”

商如絮冷冷的看着对方，道：“刚才我还不想杀你，可现在却非杀你不可。”

血玲珑，“玲珑到处，血流如河”。这是任何一个稍微有点江湖知识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血玲珑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哈哈放肆笑着，道：“你要杀我，哈哈，你要杀我，真的要杀我？”

商如絮的眼神更冷，声音更冷，“是的，我要杀你。而且……”

血玲珑问：“而且什么？”

商如絮道：“而且你非死不可。”

血玲珑这是不再笑，他已经笑不出，太可笑了，所以他笑不出。可是商如絮却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血玲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拔剑？”

商如絮道：“我在等你出招。”

血玲珑道：“让我？”

商如絮道：“随你想。无论对谁，我都不先出手的。”

血玲珑忍不住又笑了，这次笑得更加放肆，边笑边断断续续的说：“我原……原以为我是这世界上最……最骄傲的人，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才知道我错了……错了……大大的错了……”

忽然停住笑声，血玲珑也冷声说道：“你比我还要骄傲。”

他是骄傲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是师父教给他的，用生命教给他的，代价沉重，所以刻骨铭心。

血玲珑不再说话，右手轻挥，在普通人看来，这绝对是普通的，可是商如絮不是普通人，绝对不是！他的瞳仁已经开始收缩，缩小如一粒红豆，伤心的红豆。

血玲珑拂过来，轻轻的起了一阵香风，像是一个完美的梦境，让人沉迷。商如絮忍不住被带到里面，剑就在手上，手却早已疲软。没半分力道，更不要说使出天下无双的剑法。

难道他就要这样死去？他这一辈子所经历的凶险绝对不在少数，可是如今天晚上这般近在咫尺，甚至可以嗅到死亡气息的凶险，却还是头次。

血玲珑已经滑道咽喉，商如絮几乎可以感觉到玉钗的冰凉，已经轻轻划破肌肤的微痛。他的意识忽然一下子清醒。亮光一闪，他的剑出手。

血玲珑倒下，至死也不相信自己失败了。眼看就要成功，却终于失败，无论谁也不能忍受的，可是生命就是如此，失败往往在成功前的一刹那。

可是反过来想，成功是不是也在失败前的一刹那。

血玲珑的眼睛睁着，眼珠子仿佛要迸溅出来，至死也不瞑目。

商如絮轻轻俯下身子，苍白的手轻轻拂过，血玲珑的眼睛终于还是闭上了。

谁早晚都要闭眼的，早晚。

商如絮继续向前走，他只有向前走，前面当然还有凶险，可是他不害怕。

为了天下的黎民苍生，有人可以丝毫不在意生命，纵身跳下悬崖，他又何惜此命。

剑还在鞘中，人已在天涯。

他的剑没有鞘，可是他已经在天涯。

天涯的人，就只有流浪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