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集子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安宁病院中写的。以前他还写过一本《疯人呓语》。有人会问:“一个疯人能写出些什么来?”你没有机会看到,那就听我讲讲吧。
开头,他说到他的妻子也认为他疯,逼迫他大把大把地吃药,儿子也忧心忡忡。他看到妻儿着急,心中倒有点乐,因为别人认为他疯,妻儿竟然也认为他疯,既然这样,你们就忙吧,急吧,好好伺候疯子吧。我以为这是换了个眼光来看世界。妻儿也是世界的一本分嘛,并且是最亲近自己的那一部分。不过其中也有些悲哀,因为连最亲近的人也不相信自己。为此他认为自己的妻子是个恶妻,因为她把女人最自以为是的特点超乎“完美”地表现出来了。
到安宁病院之前先去了县医院。医生的唯一绝招就是让人含温度计。要求打一针安定,医生不答应。他大喊:“院长是我老乡,叫他来见我!”医生就妥协了。说到底,怕官是中国的国情。
到了安宁病院后,发现环境和伙食都比以前有了较大的改观。护士们也漂亮温柔,一个个都对他不错,还主动向他索要诗歌。于是他就写了好多,用他自己的话说,“意淫”一下。比如有一首就问道:“今夜花开知何处?”和病友们也相处得很好,还拜了几个把兄弟,同样,也为他们写了好些诗。但是护士们的喜欢导致了男医生的不高兴,让他打电针。打就打,就像革命义士受刑,眉头也不皱一下。结果男医生被吓坏了,还真痛快!
护士再好,病友再热情,太多的时间还是孤独。打发孤独的方法也只能是写点东西。先是模仿屈原《天问》的形式发了好多问,最后一问是:“为什么我要提这些问?”然后在《乾坤定矣,男尊女卑》中将女人批得一无是处,连她们的美丽也是毒药和陷阱。其后又在一篇长文中大骂b*子政治。除了这些,他也难免想到了他的“恶妻”,觉得自己“疯”了以后到底只有妻儿陪在身边,而原来那些一同饮酒赋诗高谈阔论的朋友弟兄都没了踪影,还是妻儿好啊!
其中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些。集子在我看完后就被作者急忙要了回去,故而我未能多引用原文。在此我有些话要对这位朋友讲,也顺便和其他的朋友一起探讨一下。
说到一个人疯不疯,我想那首先是别人对他的判断,可是自己对自己的判断同样重要,而且有时更重要。这位朋友在文中有时说别人认为他疯,有时不自觉地说自己疯,到底还是对自己信心不足。另外,我们提到“疯”字,一般是贬义的,就是意识和行为不正常。可是什么是正常?正常就是合乎社会规范。而社会规范通常是要杀人的,王国维就说过:“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每个人首先是个生命,生命中的很多东西是受天所赋的,不该被扼杀的。一个生命是一个个体,个体成其为个体,就应当保持着它的独特个性。然而大家都知道,我们从小到大,就是我们天性丧失和个性消除的过程。要保持天性和个性,最好就像庄子一样逍遥世外。可是我们做不到。生活在社会中,保持天性和个性的最佳办法是“外圆内方”。这是个折中的、和社会妥协的办法,很多人还是做不到。于是有的人彻底“圆”了,而只能方不能圆的呢,就只能灭亡或被视为“疯子”——其实差不多。我们是不可能胜过社会的,要想不败,我的办法就是少和它争,少和它斗。朋友在仿岳飞《满江红》的词里说:“评职辱,犹未雪。”这个辱可以说是由得失之心太重而导致,也可以说是和社会斗的结果。要评职称就要按照社会的规定来评,而每一种规定都不是为所有人制定的,肯定有人要吃亏。不评就不会有评不上之辱,可是不评工资又吃大亏,难啊!所以不争不斗实际上也是寡欲的意思,因为人总是被欲望驱使着去争斗。凡事懒关心,不要去喜欢别人喜欢的东西,这虽然难以做到,但坚持去做,生活将会越来越好过。我估计,朋友的愤懑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在书法和诗歌上较有造诣,渴望得到社会的肯定而又没得到让自己满意的肯定,另一方面是因为身边有许多人品和才华不及自己的人却得到了比自己多的名利。因而他在被评为“乡土人才”,领了一千多元的奖金后仍要发“论文靠钱买,学问是拼盘”这样的牢骚。还是向张中行学学,已经有一个安定的环境,能晒晒太阳,喝点小酒,写点诗文,不错了。
至于女人,我是不同意他的看法的,尽管女人也给我带来过不少痛苦。痛苦源于欲望,爱和被爱是欲望,性也是欲望。女人的美丽不是错误,我们体内的力比多太多也不是错误。想要而得不到就要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之口诛笔伐,这样的逻辑和做法才是错误的、霸道的。
政治之事,少关心为妙。
朋友和亲人都重要,并且这两种重要是不能相比的。朋友是用来聊天谈心,让我们轻松愉快的;亲人是和我们一起饮食起居的。我们生病时,端茶送水,伺候于前后左右的,那本来就应该是亲人。朋友嘛,以任何一种方式问候一下就无愧于“朋友”这个词了。所以,对朋友不能要求太多。其实对亲人同样不能要求太多,比如我们也不能要求亲人像知心朋友那样理解我们。亲人嘛,爱我们关心我们就无愧于“亲人”了,哪怕他们是在用一种我们不喜欢的方式爱我们,关心我们。
这个世界容不得太多的真。而朋友在这本集子里写的全是真话。我以为,只要是真,就不失为性情之正。同样,我在这里说的,也全是真话,只希望不要惹得他不开心就善哉了。如果你要问我:“那你觉得你朋友是疯人吗?”我只能说,有时我也是疯人;而且当你完全用真实来面对世界之时,你恐怕也是的。
2007年6月11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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