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不是从有了年气的腊月十五开始的,也不是从家家祭灶的腊月二十三开始的,而是从大肥猪被几个彪小伙子强拉硬拽、放倒在宽板凳上的那一刻开始的。不管我在不在现场,只要我听到那“惊天地,动鬼神”的嚎叫声,我就会不顾场合的大喊,过年了!可以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对过年的理解就是吃肉---吃猪肉!在那苞谷榛子粑粑馍,半年瓜菜半年粮的日子里,一年都见不到个荤腥,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肉啊。猪肉是个好东西,给细面条里放那怕一点点,那清汤寡水的面立刻就成了美味的“肉哨子”面,本来吃两碗就够了,现在就是吃三碗也不够。连最不值钱的酸菜,只要少许放点猪油,那口感一下子也会变得“真是好极了”。可以这样説,在我18岁以前,我不认为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猪肉好吃,我甚至把我的全部人生意义和追求都曾浓缩在我所向往的红烧肉里。人世间还有这样的一种味道啊!
对肉的向往,增加了我对猪的关注。猪蠢笨,懒惰,丑陋,肮脏,这自不必説。但猪为"人" 厚道,善于容忍的品德难道就不值得学习吗?最主要的是,猪的一生是无私奉献的一生。猪一身都是宝啊,就连它拉的屎,也是优质肥料啊,伟人都説过,“猪多肥多,肥多粮多,大力发展养猪事业”呢。这样一个把一切献给伟大的养猪事业的功臣,却不得好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生命的句号残忍地画到了褶皱起伏的脖子上。
没有人送行,没有人告别,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男女老少都是睁大眼睛看热闹的主。没有留下姓名,没有留下记忆,就是那一句半句的悼词,也是在餐桌上,由那些毫不相干的人随口而出,内容多半还与大师傅的手艺有关。要叫文学家、臭秀才来给猪做总结,他们多半会不痛不痒地説,猪的一生是不完美的一生,没有活出个个性来。临了被攮一刀,也是千篇一律,没有创造性,堪称败笔!是啊,为了人类的口福和健康,一年有几百万头膘肥体壮的猪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有又几个被人记住呢?但事物都不是绝对的。我见过许多肥猪的受刑过程,在记忆深处搜寻,还有几次屠宰过程比较有趣,现兹录于斯,以飨读者。
那是个腊月二十七,我正在用白土刷墙,突然猪圈方向嚎叫声大作,我知道要杀猪了,便丢下手中的活计,赶紧跑去看热闹。大黑猪已经被几个小伙子摁在了板凳上,使劲的干嚎。“哑巴”(一个人的外号)在担笼里翻检刀子。看来“哑巴”今天要操刀了。杀猪的把式呢?杀猪的把式没有来。“哑巴”没有杀过猪,但队里每次杀猪他都是帮手,不是扯猪耳朵就是压猪腿,如果杀猪人是个外科医生的话,他就是个拉下手的护士。这个护士今天要当医生了,会不会发生点什么?看热闹的观众似乎都有所期待。
“哑巴”活动着手腕。一年来,他那双擅长翻肠子的大手一直是和镢头锄把打交道的,今天要操刀,如一个久疏练习的学生,面对突然的考试,有些生疏,有点紧张。一切准备停当,他把嘴里没有吸完的半截香烟往地上一吐,拿起尺二尖刀,撕住大肥猪的一只耳朵,对准猪咽喉猛攮一刀。这一刀,使肥猪的叫声一下子升了八度,红刀子往出一拔,血流如注,叫声也随之降了八度,但却没有出现最后的那一声叹息。猪不叫唤了,腿也不蹬了,大黑猪死了!有人提来了水,三开一凉,倒满了一大牛头锅。接下来就是给大肥猪洗它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热水澡了。高[chao]已经过去,没有什么看头啰,我要回家干活啰,就在我刚要走的时候,被放到锅里烫毛的大肥猪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倏的从锅里窜了出来,向村外跑去。等大家回过神来,猪已经跑出20多米。真是“肥猪急了能上墙”啊,这肥猪跑起来一点也不笨拙,它腾挪躲闪,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加之一身血水,使逮它的人有所顾忌。有人喊用镢头砸死算了,有的喊,不行,得逮住再补一刀,就在意见分歧之际,大黑猪冲向了村口的涝池。扑通一声,大黑猪跳进了涝池,不见了,水面只有飘浮着的冰块。有人大声呐喊,快来看吆,大黑猪成“精”了!大黑猪没有成“精”,也没有逃脱变成“肉哨子”的命运。
但事后大家还是感到很惊奇,有的説,这狗日的猪,“性”咋就这么硬的,捅了一刀,还跑了100多米,比人厉害啊。还有,关于大黑猪的诈死,以及它到涝池里去是想喝水解渴呢还是想洗个凉水澡等等之问题,一时成了村里舆论的焦点。不管怎么説,这头猪死与众不同----它给人类留下了几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它也比其他同类撒手人寰时多洗了两次澡,这不能不算精英吧?
到了75年,我被派去整顿一个国营食堂,这个食堂用残汤剩饭养了一头大肥猪。食堂决定自己杀了这头猪,卖钱给大家发点劳保。街对面就是肉食站,只打了个招呼,肉食站就派了两个屠宰工人过来帮忙。
烧水搭架支锅等准备工作就绪后,嘴里叼着纸烟的两个工人走向了猪圈。猪圈里的这头猪聪明绝顶,从早上开始它就不吃食了,也不睡觉了,站在猪窝门口不停的向外张望,似乎预感到大限来临。当两个刽子手走进猪圈后,这头黑猪就发疯似的在圈里跑圈子,不让人进身。对一般人来説,碰到这种情况,可能就束手无策了。然而,它的对手却是两个娴熟的职业杀手啊,他们什么样的猪没有见过?什么样的猪没有杀过?所以仍然吸这烟,説笑着,当猪从他前面跑过的时候,其中一个猛的伸出一个挠钩,稳、准、狠地钩住了猪的下巴,不由分说,拉着就走,可怜的猪猡猡,哀嚎着被拉到了凳子前,前面的一个人揪耳朵,后面的一个人提尾巴,两个人跟玩似的,一下就把肥猪放到了板凳上,前面的人从地上抄起一把细长尖刀,连看都不仔细看,噗哧一下就进去了,那刀尖在体内的运动轨迹似乎象一个被拉平了的s形,那样的畅通无阻、那样的游刃有余,猪几乎没有尖叫几声,声音就开始沙哑,最后的呻吟不是从喉咙发出的,而是从脖下那个血洞洞冒出来的。这活做的干净、利落、漂亮!不愧是职业杀手啊。真是360行,行行出状元啊!
接下来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细节,屠宰员在给猪开膛破肚时,从猪肚子里拽出了一根细肠子,随手抛向空中。旁边有人説,猪鞭!猪鞭是公猪的生殖器,是猪身上一个重要零件,由于肉猪阉割的早,这个零件在生殖方面没有发挥什么作用。所以它往往就成了杀猪人嘲笑和遗弃的对象,据说那玩意狗都不吃。这个白色的零件在空中打着转,端端的向墙外的电线飞去。一碰到电线,它像一条小白蛇,头尾哧溜一卷曲,牢牢地缠在了两根电线上。
一个小时以后,一辆摩托车和一辆吉普车冲进了食堂的大门,从车上跳下几个兵娃子,跑到墙跟前,气呼呼的对那猪鞭指手画脚。原来,这个电的不良导体,竟然使解放军的通信网络短路,给我党我军的国防工程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损失。这是一个重大事故,要求严查。哈哈··猪鞭,当然还有它的主人听説都进了档案。这个猪猡,是死有余辜呢还是名垂史册呢?似乎二者兼而有之。
行文至此,那些善良之人、菩萨心肠、怜悯之士会心中有些不好受。猪毕竟是个活生生的命啊,这样粗暴的结束它的生命也太不人道了。有没有稍微不太残忍的屠宰方式呢?想一想,还确实有。
76年的一天,我们一百多号人,到大白杨的西安肉食加工厂去帮助工人老大哥完成生产酒曲的任务。杀猪的为什么要制造酒曲,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工间休息,我溜出去观看了现代化的屠杀过程中的一幕。
一个大圈里的几十头猪,被引导到一个前后有门的操作间。猪有趋众的习性,前面的猪进了操作间,后面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古脑的往里挤,争先恐后的样子。一直挤到楔子一般紧,后面的大门便哐啷一声关上了。这时候从梯子上下来了个穿着长筒绝缘靴子的人,他手里提着电棍,直接站在由猪那宽厚脊背组成的高低不平的肉地面上,他不必担心跌下去,因为猪与猪之间的空隙几乎为零。猪们异常平静,偶尔有一声两声的哼叽声。这个电刑专家一手提电棒,一手拉电缆线,走到前面角角处,开始给最前面的猪上刑。他用电棒在猪耳根处一礅,猪就“激灵”一下,如尿尿时打的尿颤。就这样,像打防疫针一样,一个挨一个在猪耳根处蹾,直至蹾完。
这是一个相当平和的屠杀过程,没有刺耳的尖叫和难听干嚎,似乎连一点点的痛苦都没有。有的仅仅是猪“激灵”时发出的一个短促的音节----“中”!这个“中”不是中间的中,而是包含有同意、还行、可以、好等多种含义的那个“中”。这是一个发自喉咙深出,带点鼻音的“中”。把这些被电棒电死的猪,和上文中那极不情愿被捅死的猪一比,就知道了这些猪可不是无缘无故地哼出个“中”来的。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7-6-11 13:36:39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两报一刊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