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远桥放下行李,找到医院外科专家办公室。自军医大学博士研究生毕业之后,他自己总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来验证自己的课题成果。虽然几所大医院向他发出了邀请,却由于自己要求自主权太大,而对他退避三舍委婉拒绝了。陆远桥非常理解他们的忧虑,现在医患纠纷日趋尖锐敏感,谁有胆量把一个医院的信誉,交给一位初出茅庐的小子手中呢。所以并没过多勉强他们。
还是他的导师——汪老,洞穿了他的心思,不露声色为他忙碌着,直至一周前对他讲:“我最早教的学生——佟凡周,在n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外科主持工作,你去那里吧,他会给你最优惠的政策。”陆远桥深深地向老师鞠了一个躬,他深知,自己是汪老的最后学生,让这位已近耄耋之年,因疾病缠身而即将退休的国宝级专家,还为自己呕心沥血怎不让他心存感恩呢……
陆远桥做了个深呼吸,轻轻敲门。
“请进,你是……”一位五十开外,双目炯炯、神采奕奕、举止儒雅,特别是那满头华发透着睿智。这就是医院的外科主任——佟凡周。
“您好,佟教授!我是陆远桥。”
“欢迎,欢迎!陆远桥,三十岁,军医大学博士研究生,恩师汪老的得意门生,至今未婚。”佟凡周一边伸出手,一边说,仔细打量着这个小伙子:黝黑的面庞不失清秀,眼睛不大透着坚定的目光,挺拔的身姿,一看便知是来自训练有素的军旅,只是那双手又粗又硬,这样的手做外科手术,病人能感到舒服吗。
陆远桥握着佟教授纤长、柔软、白皙的手,有些自卑:“老师让我多向您请教!”
佟凡周示意他坐下,摆摆手:“我是汪老的开门弟子,而你是他的关门弟子,咱俩师承一门,我只能是你的学长师兄,谈什么请教不请教的,只是又有五年没看望他老人家了,汪老身体怎么样?”
“不是很好,现已经在家养病,写书。”
“医生的最大悲哀就是无法救治自己和亲人的病痛,只能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了。”佟凡周察觉话题有些沉重,站起来:“书归正传,再次欢迎你来我们医院进修,在这一年里,你有处方权,我看过你的科研成果与外科三区病理相近,这个区归你负责。只是一点,你所有给患者制定的治疗方案需经我同意才可生效。毕竟人命关天啊!”
“太好了!”陆远桥粗糙的大手又握起佟教授纤长柔软的手兴奋异常,这对于他来讲已经超出他的想象,是很大的恩惠了。
佟凡周抽回自己已被陆远桥攥得生疼的手,看着手上发红的印记摇摇头:“说句心里话:你的手真与外科医生的身份不相符。”
陆远桥充满歉意:“我知道,汪老也说过同样的话,您放心,不会让您失望的!”
望着陆远桥眼中的自信,佟凡周心里嘲笑: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什么都缺,惟独不缺少自信,有时濒临病态,“那好,我先带你到三区看看吧。”
来到住院部外科三区,佟凡周向那里的医生护士交代了一番,就开始带着陆远桥来到病房,他一一介绍了患者的病症,让陆远桥设想下一步的治疗方案,陆远桥用心听着,依据所学也一一做了回答。佟凡周点点头表示赞同。
查房后佟凡周拍拍陆远桥的肩膀说:“你今天刚到,先回去休息吧。”
“我想看看三区患者的病历”
佟凡周眼中含有赞许的目光“病历是电子版,你可以拷一份,工作很多,得慢慢来,不用太着急。”
陆远桥点点头。
穿过医院门诊大厅,经过化验室。陆远桥忽然听到一声:“杜影,化验单!”
杜影,陆远桥神经高度紧张起来,难道是她。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穿着蓝白病号服的背影。
“杜影”陆远桥试探地喊了一句。
那人转过身来。细眉细目玲珑精致的面庞,卷曲的长发随意梳成马尾,身材在宽大的病号服内显得瘦弱修长。
二人都凝视着对方片刻,不约而同地喊道:“是你!”旋即四只手握在了一起。
“你怎么在这里?”陆远桥说完才意识到这是明知故问,在医院穿着病号服只能是患者。转而问:“你怎么了?”陆远桥的眼神紧张而关切。
“没什么,低血糖。你怎么样?军医大学早就毕业了吧,在哪儿高就呢?什么时候到的?”杜影连珠似的发问,让陆远桥有些应接不暇。
“我今年博士研究生毕业,今天刚到这儿,将在外科进修一年。你在哪里工作?”陆远桥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杜影的化验单,这是一张血常规化验单,所显示的血糖值的确比正常低一些。
“祝贺你,未来的医学专家!我可没你出息,科技大毕业后,读完硕士,我就在航空材料研究所工作,至今已经工作四年了。现在因患有低血糖,在贵院内科五区住院治疗。怎么样?陆大夫,今后得承蒙您多多关照了。我的汇报完毕,您还满意吗?”杜影一本正经的表情让陆远桥觉得好笑。她还是那样。
“好,我一定会经常看你的!”陆远桥看着她充满怜爱。
“杜影,五区叫你回去。”
“知道了”杜影应声。“吃药时间到了,我得走了,否则就会挨领导呲,那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了的,想着一定来看我啊。”杜影向陆远桥摆摆手,消失在走廊尽头。
望着杜影远去的背影,陆远桥心中怅然若失。
二
杜影,是他高中的同学,更准确地讲,是他心仪对象,是他梦中情人,是他铭刻十三年的思慕的人。
高中时期,陆远桥是班上的体育委员,杜影是学习委员。两个人总是交替着拔得班内成绩的头筹。如果是陆远桥获取第一名,杜影就会挥动拳头,做打败他的手势;如果是杜影得了第一名,总会向他报以得意的眼神。杜影因为品学兼优、活泼可爱及书香门第的出身(她爸爸是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妈妈在校任教)使她成为这个班的明星异常夺目,深受爱戴。许多青涩男生都把她列为心中的偶像。陆远桥虽也有这种意识,但由于自卑(他的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山区农民,且父亲早逝,家境贫寒。由于他学习出类拔萃,中考被省重点高中录取,独自一人在这个有六百多万人口的省城读书),只能把这种朦胧冲动深深地埋在心里。不象他们的班长李波时常追着杜影,在她面前做“眼前花”。
李波外表俊朗,学习成绩很好,家庭条件优越。他的父亲是市商委主任,他的母亲据说也是个什么局的科长。得天独厚的条件,使他与生俱来的带有种“贵族气质”,颐指气使,以自我为中心,说话时总是一种居高临下毋庸置疑的口气。许多女同学都对他趋之若骛,只有杜影经常对他冷嘲热讽,不屑一顾。杜影的态度不仅没有引起李波的反感,更加点燃了他的斗志,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俘获这位骄傲公主的芳心,愈加对杜影关怀备至。
真正对杜影产生好感是高一的第二学期。陆远桥因患急性阑尾炎需要做手术。而他家远在五百里之外的偏僻山区,医生说如果不及时治疗,就会造成腹腔穿孔危及生命。在这危急时刻,是杜影和她妈妈及时到医院地交了费用。术后,杜影和她妈妈经常到医院照顾陆远桥。杜影每次提着妈妈做的饭菜来医院时,总忘不了跟他开玩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一定要报答我。”之后一副顽皮的表情。
虽然只是一句玩笑,陆远桥却融化在血液中了。现在杜影是他的带着圣洁光环的天使,他会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一定要报答她。
机会不久来了,高二第一学期时,学习为缓解他们的学习压力,组织他们班秋游登山。同学们欢呼雀跃,他们心里非常清楚,这将是中学最后一次出游,机会难得都踊跃参加。只有李波推脱有病请假,所谓有病只是感冒,真正的原因是父母为他请了家教,不能耽误了补课。
登山那天秋高气爽,同学们兴致很高,没用一个小时就登上了山顶。站在山顶极目远眺,群峦起伏满眼秋色,可谓“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同学们欢呼着,尤其是女生更加兴奋。陆远桥背了两个包: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杜影的。现在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帮助她的机会。此时陆远桥站在一边,也被这景象陶醉。
忽听女生的尖叫“杜影掉下去了!”陆远桥一惊,奔到出事地点。大声呼喊着:“杜影、杜影!”一会儿才听到杜影微弱的声音:“我被树枝挂住了,快报警吧。”山顶上一片混乱,班主任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失去主张。报警,谈何容易。那时手机还没普及,只听李波说过,他父亲有一部“大哥大”,一万多呢。一个男生自告奋勇下山求援。山上的人都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陆远桥几次想下去救杜影,都被大家拦住。这座山海拔有千余米,山势陡峭,几乎成90度角。还是班主任最先镇定下来。让大家把背包里的东西掏空,连接起来。四十多个背包牢固连起后,一头由七八个男生死死拽住,一头栓在陆远桥的腰间。由他负责下去救杜影。
陆远桥小心地攀缘着岩石和灌木缓缓下来。见杜影在他不远处的一棵粗壮的树叉间。过度的惊吓使她脸色煞白,眼睛里充满恐惧。见到陆远桥,杜影一下看到生的希望。她哭着向他歇斯底里地喊着:“快把我救上去,我可不想死在这儿!”
陆远桥坚定地对她喊着:“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
几经努力,陆远桥终于抓住了杜影的手,在同学们齐心协力下,把他俩分别拉了上来。同学们一阵欢呼,杜影却昏倒了。陆远桥又背着杜影,被同学们簇拥着朝山下赶。在半山腰遇到救援的村民,了解事情经过,都夸陆远桥是好样的。有的村民提出替他背杜影,陆远桥执意不肯,不知哪个学生说了一句:“您就成全他吧,他欠她的。”
是他欠她的,陆远桥有些释然,他终于有机会报答她了,他感到兴奋,这只是起点。陆远桥感受到杜影软软的身体趴在他的背上,他那压抑已久的朦胧冲动被悄悄地释放出来,那是一种甜蜜的感觉。陆远桥心想:如果能永远背着她,背他一辈子,该有多好呀!心里想着,脚下更有劲了。
杜影只是由于精神紧张所致晕厥,在医院检查并没什么异常,所以只观察了一天就出院了。一场灾难有惊无险。陆远桥却成为见义勇为的英雄,受到学校的表彰,杜影的母亲还专程带着杜影的父亲到学校来感谢他。此后,杜影对陆远桥渐渐形成一种依赖,还是经常开着玩笑:“你不要认为已经报答我了,这还很不够。”陆远桥只是默默地点头。
李波在暗地曾顿足捶胸,后悔那天没去。否则挺身而出光彩照人的,肯定是自己。他憎恨陆远桥抢了他的风头,常常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转眼间,高考即将来临。大家投入紧张、令人窒息的学习而无暇顾及其它了。杜影在选择报考志愿时曾找陆远桥商量,并转达父母意见:如果陆远桥报考科技大学,他们愿意负担全部学费。但是被陆远桥婉言谢绝了。他执意要报考军医大学,因为在校的学习和生活费用均由军队承担,每月还按标准发放津贴,再也不用多病的母亲去东拆西借凑学费了。杜影也想和他报同一所大学,由于父母反对,再加上自己对学医实在也没什么兴趣。李波得知杜影的志愿,也报考了科技大学,他要为自己创造机会。
高考揭晓,他们三人都如愿以偿。在参加学校的欢送大会后,杜影约陆远桥来到附近的一片小树林。杜影这天一改往日快人快语的习惯,眼睛里泛着飘忽不定的光彩,始终低着头。等了一会才结结巴巴说:“别忘了,你的承诺,你欠我的,得用,得用一辈子。”
陆远桥也郑重地点点头:“我记着呢。”
杜影脸色通红地塞给陆远桥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就转身跑了,跑出一段距离,又回转过来冲着他,用手指做了吓唬他的动作后,很快跑出树林没了踪影。陆远桥呆呆望着她的背影,激动心狂跳个不停。回想着刚才那一幕,世界上再丰富的语言也显得贫乏,一个少女的脸红已胜过了一大片话。陆远桥完全明白杜影心迹。特别是她临别时的手势,在他看来不仅俏皮,甚至妩媚。打开包装,是一个心心相映八音盒。启动旋钮,《婚礼进行曲》带着幸福的甜蜜,飘荡陆远桥的心中,也飘荡在树林。
陆远桥一遍遍地听着,一次次陶醉着。猛然抬头,却见到不远处树的背后,一双燃烧着嫉妒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那是李波。
李波察觉到陆远桥已经发现自己的窥视,索性从树后走出来。看着陆远桥手中的八音盒,酸溜溜地说:“这是她送你的吧,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陆远桥纠正道:“是幸福。”
李波鼻子里哼了一下,冲着陆远桥大声说:“你知道什么是幸福?你能带给她幸福吗?你报考不收学费的大学,是因为贫困,你母亲体弱多病就医吃药,是制造贫困;毕业后有可能被分到犄角旮旯边远地区的部队医院,还得延续贫困;你难道希望杜影跟着你长期过着穷困潦倒、劳燕分飞的生活。这就是你能给心爱人的幸福吗?”
李波一席话虽然过于刻薄,却不无道理。如一盆冰水醍醐灌顶,让他不寒而栗。这个社会,没有经济基础,何谈上层建筑。不是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吗,他怎么忍心让杜影跟着他愁苦一生呢?他怎么舍得。
李波看到陆远桥若有所思,知道他的话起到了作用,还需趁热打铁。他不无讽刺地说:“你以为已经是最后的胜利者,只要她还没跟你结婚,我就有机会。别忘了我们是就读在同一所大学。”李波继续变本加厉:“你要是识趣,就远远离开她,我也是真心爱她的,我保证让她终生幸福,让她无忧无虑!”
陆远桥追问了一句:“你保证!”
李波知道自己的目的快要达到了,拍着胸脯说:“我保证!请你成全我吧!”最后的口吻几近哀求。
陆远桥从牙缝挤出一个字:“行!”他已经被李波的杀得片甲不留、体无完肤。现在他只能带着遍体鳞伤,像一个败兵一样灰溜溜地退出。他的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一口又咸又痒的东西涌出,那一定是鲜血。他不能在李波面前吐出来,他强制着又把它们咽下去,走出了树林。李波在他后面得意地笑了。
两天后,陆远桥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包括他心爱的杜影,踏上了南下的列车,离开了这个承载着他幸福和痛苦的城市,回到了母亲身边,过了一个月的隐居生活。人世间最大的悲哀无非是:你所期待的幸福与你近在咫尺,你却无力挽留它。那种深深的失落和无奈所带给你的是一种痛定思痛,是一次脱胎换骨。
开学了,陆远桥来学校报到。刚见到班主任,他就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遍:“你就是陆远桥啊,我们早已经对你久闻大名了。”
陆远桥感到莫名其妙,见班主任拿了一大摞信,足有二十封,递给他“这都是你的吧,找遍全校都查无此人,最后在新生录取名单中才发现你。给,物归原主。”
陆远桥接过信,一看到信封上娟秀熟悉的字体就知道是杜影。而现在他已经抱定独身的信念,只能远远站在她背后祝福她。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他把自己逼上一条绝路,已不能回头,也没有机会了,也不会让她心存任何幻想。
想到这些,陆远桥面无表情把信交给班主任,平静地说:“对不起,您弄错了。我不认识这个人,这也不是我的信。”
班主任一脸狐疑:“真的,这真不是你的吗?”
“是。”陆远桥更加坚定。
“太遗憾了。”班主任一脸失望。
在军医大期间,陆远桥把对杜影的深情全部转化为学习的动力,就象一部学习机器,不停地运转着。他不给自己丝毫的喘息时间,害怕自己空闲了会触动心灵深处的创伤。所以他一直是学校成绩最优秀的学生。学士、硕士,在博士研究生考试中,以第一名的成绩荣幸地成为汪老的关门弟子。并在这位国宝级专家的引导下,他的学业突飞猛进。他的课题成果获得了全国大奖,成为同龄中的佼佼者。
毕业前夕,汪老找陆远桥,谈到他今后的发展。老人家语重心长:“我一生教过许多的学生,真正自己赏识的却不多,你是其中一个。希望你继承我的衣钵留校任硕士生导师,这也是校方的意思。这样的安排可能有些不公平,以你的才学,用不了几年实践,就会成为国内一流的外科专家。现在我让你自行韬晦,当个教书匠实在有些委屈。但是任何事都得有人去做,我已经教不动了。”
陆远桥明白汪老的良苦用心。在学识上,他给自己悉心指导,创造许多给自己实践的机会;修德上给了他细心关注,以自己的言行敬业垂范;生活上给了他贴心的照顾,去年母亲的住院治疗费和母亲去世的殡葬费就是老人家支援的。对他来讲“师恩如山”,他不可能拒绝,陆远桥默默地点点头。
“那我明天就回复校领导了。”汪老高兴得象个孩子。
学校领导接受汪老的建议,还提议先让陆远桥出去到医院进修一年,提高实践经验。
重新回到这个城市,来到这个医院结识了佟凡周,让他产生了一见如故的亲切感觉。在第一天就能巧遇杜影,这更是出乎他的预料。他曾经设想许多中与杜影重逢时的情景,但绝对不会想到在医院与作为病人的杜影相遇。在他心目中杜影永远是健康快乐的。低血糖患者住院有些匪夷所思。一般这样的病人不需要住院治疗的。陆远桥感到蹊跷,明天一定要了解一下。
第二天,陆远桥早早地赶到外科三区。下完医嘱,就想登陆内科病区查看杜影的病历。被提示需要输入权限密码,陆远桥把刚获知的自己的密码输进去。被电脑告之:您不具备登陆权限。只能求助佟教授了。
佟凡周在电脑中查看到陆远桥所下的医嘱,心里赞赏着:小伙子,不错。转过头看到陆远桥正站在门口。就说:“你的医嘱没问题,今天上午跟我出诊,以你为主,我在旁边辅助。下午你再回三区吧。”
“佟教授,我的高中同学杜影在内科住院,请您帮我了解她的病情可以吗?”陆远桥向佟凡周求助。
“杜影,好象听说过,什么病?住几区?我可以帮你走走后门。”佟凡周满口应允。
“五区,低血糖”
“几区,是五区吗?”佟凡周一惊又核实了一遍。看到陆远桥点了点头,他没再说话。内科五区的病人,都是遗传代谢方面疑难病症的患者。他们中许多人都是病情严重,甚至随时有生命危险。在医院这是公开的秘密。
从佟凡周的表情,陆远桥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推测,心里惴惴不安。“先准备出诊吧。”在佟凡周提醒下,陆远桥调整状态,毕竟同佟凡周这样的专家出诊机会难得,不能有丝毫马虎。
整个上午共接待了二十多名患者。以陆远桥处理为主,佟凡周只稍加指点。陆远桥从佟凡周眼神中流露出的神色,看出他对自己是满意的。果然中午分手时,佟凡周拍着陆远桥的肩膀说了句“不错,小伙子!继续努力。”
陆远桥提示着:“拜托您别忘了我的事。”
佟凡周点点头:“好,我尽力。”
趁着中午吃饭休息的时间,陆远桥准备看看杜影。
三
杜影回到病房吃完药,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这是他中学毕业后十年中,第一次见到陆远桥。他的出现使她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当年陆远桥突然不辞而别,就象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自己曾经写了那么多信,还是如数被退了回来。如果说陆远桥对她没有好感,打死她都不相信。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但陆远桥为什么这样做,想必一定有他的苦衷。也许他对自己只是兄妹之谊,并非是男女之情;也许他想专心学业怕分心;也许他母亲不喜欢自己这样的疯丫头;也许了很长时间,能想的都想到了,杜影还是不得其解。但是一个冰冷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失恋了。
这以后杜影象变了一个人,活泼可爱的女生变成内向斯文的姑娘。只有她知道自己经历了怎样的在炼狱般的折磨,那是一种蛹成蝶、凤凰涅磐似的蜕变。
大学期间,李波一直对杜影穷追不舍。被同学们戏称为“爱情的囚徒”。他自己也常以“苦吟者”自居。杜影却一直回避着他。直至研究生毕业。李波把原本父亲为自己谋得的航空材料研究院职位,让给了杜影,自己心甘情愿继续考研。杜影才对他动了恻隐之心。杜影工作不久,她的父亲就被检查出了晚期胃癌。杜影对她父亲一直崇敬有加。她之所以如此热爱研究工作,也是受父亲的影响。父亲的病重,她和妈妈一下失去了主张不知所措。关键的时候,李波反倒很清醒,联系医院、术后护理、直至父亲去世一切的相关事宜,都是李波事必躬亲。杜影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在一年后他们结了婚。
新婚之夜,杜影搀着喝得酩酊大醉的李波,听着他的“酒后真言”:“杜影,我十年的恋爱苦旅终于走到了终点”,“我才是真正的胜利者”,“我想得到的谁也阻止不了”。然后倒头便睡不省人事。杜影虽然心里不快,但考虑到他的爱情确实是来之不易,也就不计较了。但她原来的爱情呢?杜影想到了陆远桥。如果今夜是他,会怎么样呢?
第二天,临近中午了,李波才清醒。一个劲的跟杜影道歉,说自己是得意忘形,希望杜影原谅他。杜影只是淡然一笑说声没关系。
后来的日子还算平静美满,杜影还会不经意间想到了陆远桥,但那也只是转念一闪。杜影开始了她的航空新材料课题研究,李波提前半年完成博士学业,并考取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的进修资格,现在等着签证下来准备出国。此时杜影的身体却出了情况。她总感到头晕、四肢乏力、胸闷气短。杜影开始并没放在心上,以为是工作紧张累的。直到不久前有晕厥症状出现,才在李波的陪伴下来到这所医院,见到了内科专家叶文瑛教授。
叶文瑛听了杜影的病情,看到她血相化验单说:“你的血糖偏低啊。”因为自己现在主攻代谢性疾病的治疗,所以对此有所留意。从病人的症状来看,血糖偏低伴有心脏功能障碍,劳力性气促,都与肌肉的代谢性疾病:r型脱支酶缺乏症有许多相似点,就建议杜影做一项脱支酶的化验。并嘱咐他们,这项试验因需在培养皿完成,所以得一周后才可拿到检测结果。结果出来再找她。
李波准时拿到了杜影脱支酶的化验结果。叶文瑛教授看着化验单,眉头蹙得越来越紧:“你爱人来了吗?你们感情怎么样?”李波感到莫名其妙。当得知杜影并没来,李波追求杜影经历了十三年爱情长跑,双方感情深厚时,叶文瑛教授才表情严峻地对李波说:“你爱人杜影得的是r型脱支酶缺乏症,这是十种肌肉的代谢性疾病之一,在世界上都是罕见的,患病率为百万分之三。目前世界上还没发现针对该病有效的治疗方法。这种病虽然以低血糖为典型症状,而且伴有心脏功能障碍,劳力性气促,这是呼吸肌无力和进行肌无力所造成的。这种患者大多是由于心力衰竭,呼吸功能丧失而死亡。”
“您说什么!”李波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懵了。
“考虑到病人的承受能力,你先不要告诉她,而且你要多在精神上抚慰她,国外有的同样病例存活了许多年,你的作用非常关键。”叶文瑛叮嘱着李波。
“那最短的存活时间有多长?”
“两个来月”。
李波拿着化验单,失魂落魄的从医院出来。太残忍了,他实在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现实。难道自己十三年爱情苦旅,只换来这两年的短暂幸福。今后将是噩梦般不可预知的结果。李波沮丧极了,他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倒霉的人。
他来到附近的小树林,也是他和陆远桥谈判的地方。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许多人都在向这边驻足观望,他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他的自尊,他的傲气,他与生俱来得优越感都在这哭声里化为乌有。
天渐渐的暗了下来。李波才停止了悲声。想到杜影比自己更不幸,他有可能失去妻子,失去自己的幸福生活。而杜影有可能失去的是自己鲜活宝贵的生命。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不能让杜影知道,从今往后,自己要背着包袱,带着面具去生活了。李波整理了衣衫,脚步沉重地向家走去。
杜影已经等候他多时了,今天下午她拿回了李波的签证,再过一个来月,美国的学校就开学了,杜影顺势给他定了三天后的机票。因为李波在家里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还是让他先到美国适应适应环境吧。自己也有点不舍,但是为了李波的将来,自己只能割舍儿女情长。今晚她特意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还买了一瓶洋酒助兴,想为李波庆祝庆祝。见他表情凝重地进来,心里不觉一惊:“你怎么了?”
李波知道自己失态了,赶忙掩饰:“没什么,下午一个哥儿们的家人去世了,我去看了看,”一眼瞥见那一桌子菜,心中纳闷儿:“今天这是怎么了?”
杜影像变戏法儿似的取出李波签证和机票,本想给他一个意外惊喜。李波却一反常态,只是看了看,就随便扔到了一边:“我不想出国了。”
杜影一脸迷惑:“为什么?理想的大学,理想的专业,这不正是你这些年梦寐以求的吗?”
“现在看这些人,在国外背井离乡的漂泊,有的回到国内也是不伦不类的,何况我实在舍不得你和父母。”李波找着理由,眼圈有些发红。
“真没出息!”杜影讪笑着:“我来照顾父母,你就放心的去吧。”
吃过晚饭,杜影在里屋为李波开始收拾行装。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去医院给我取化验单了吗?”
李波赶紧撒谎:“今天太忙忘了,明天吧。”泪水又流了出来。他急匆匆地进了卫生间。
杜影嗔怪道:“你总是丢三拉四的,要是到了美国还这样可没人帮你。还是我自己明天去取吧。”半天没见李波言语。打开卫生间,只件李波穿戴整齐地坐在马桶上。见自己进来赶紧起身洗手洗脸。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李波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明天一定给你取回来将功折罪。”然后推说自己今天太累,早早“睡”了,杜影有些将信将疑。
李波竖日早晨就又来找叶文瑛教授,把杜影的情况说了。叶教授点点头:“你做得对,为避免夜长梦多,让她得到及时的治疗,还是住院吧。我来跟他讲。”
见到杜影。叶文瑛受拿着一张血相化验单,对杜影说:“你虽然只是低血糖患者,但伴有劳力性气促等症状,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希望你能配合。”
“可是我的工作很忙,课题研究到了关键时期。”杜影面露难色。
“你的课题重要,你的身体更重要!身体健康是1,其它都是0,没有1,哪来后面的百、千、万,否则都是零。你还是明天来住院吧!”叶文瑛的口气没有商量。
李波也在旁边附和着:“单位你别担心,我已经跟你们领导说过,他们同意了。”
杜影有些不满想说:“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转念一想,他也是为了自己。也就嗔怪地瞪李波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叶文瑛教授送走了夫妻二人,凝望着杜影的背影,暗暗思忖:不幸的姑娘,生命之花刚刚盛开,就要面临着夭折。自己一定要千方百计挽留住她的生命。
夜深了,李波还在冥思苦想:杜影这种状态,自己明天是不应该走的。但是他留下来也于事无补。何况他实在找不到能说服杜影自己留下来的理由。当初,自己为了追求她已经是心力交悴。现在还要面对她的灰飞烟灭。李波无法承受。如果让她在不知情中悄然离世,也许更人道。如果自己先赴美,向学校说明情况再回来,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李波犹豫不决。
杜影早早起来,又仔细检查一遍李波的行囊。能想到的自己都想到了,以后就得他自己照顾自己了。
李波被杜影叫起来还在举棋不定:“你今天住院,我还是先别走了,这个时候我更应该在你的身边。”
“开什么玩笑,我只是住院观察,怎么能耽误你的大事,孰重孰轻。”杜影有些恼了。
“你万一有事怎么办?”
“我万一有事也不会怪你!”
“真的,你真的不怪我吗?”
“真的!”
“好吧。”李波心里解脱了,坦然地下定决心:走。
四个小时后,全家人在机场为李波送行。李波紧紧拥抱着杜影,两行泪水滴落在她的肩上:“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放心吧。”杜影安慰着他,心里也黯然神伤。
送走了李波,杜影回家简单收拾了自己几件常用的衣物,带上一大包专业书籍,她可不想荒废时间,到医院办完手续来到内科病区后,正碰上叶文瑛教授在五区。
叶文瑛看到杜影大包小裹被累得汗流浃背,忙上前:“你是来住院的,还是来搞研究的。提这么重的东西,你爱人呢?”
“他去美国留学了。”杜影擦擦脸上的汗水。
“什么,他现在在哪儿?你告诉我他的电话!”叶文瑛大吃一惊。
“在飞机上。”
叶文瑛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出声了。心里忿忿难平:这算什么爱人?妻子危在旦夕,丈夫却扬长而去。
“怎么了,您有事找他吗?”杜影问到。
“有一张你的化验单,我给他了,现在要用。没什么,你别担心。”叶文瑛搪塞着,心里默默祈祷:那张脱支酶的化验单千万不能让杜影发现。
杜影感到诧异:自己的化验单,为什么给李波保管?难道有什么隐情?看到叶文瑛教授神色镇定,就也没往心里去。
住院的前几天,验血、b超、胸透等一系列常规检查。之余就是吃药、测体温等老俗套。倒也安闲自在。杜影抓紧一切空闲时间,看书、查阅资料,继续课题研究。第五天,她发现有本重要的专业书未带,找到叶文瑛教授请假回去拿(五区患者一切活动需经叶教授的首肯)。杜影央告了半天,她才勉强同意。
回到家,一眼就看到那本书在桌子上。杜影赶忙拿起来放到包里,却见桌子上已经落满灰尘。四顾望望满目尘灰:桌子上、床上、地板上。家没有人居住便失去了生气,还能称之为家吗?杜影有些心酸。赶忙打扫起来,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
在清理卫生间垃圾时,发现一个被揉皱的小纸团儿。展开一看,正是自己在住院前的脱支酶的化验单。这就是叶教授要向李波要的那张化验单吧。杜影仔细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这难不倒她。杜影打开电脑,登陆到国际医学网站,把自己脱支酶的化验单上的数据一一输入,做了个帖子求助。
一会儿,她就收到一封新邮件,是瑞典一位医学专家发送的。打开一看,全是英文。虽然这对于英语已通过六级的杜影并非难事,但有些医学专用术语,还需要借助电脑上翻译工具查得结果:
r型脱支酶缺乏症,世界罕见的肌肉代谢性疾病。
发病:成年期。
遗传:常染色体隐性
病理:代谢性肌肉疾病就是在某些燃料分子进入线粒体加工之前出现问题,或是燃料分子进入线粒体有困难。肌肉需要atp供给能量来正常工作,当能量水平太低时,肌无力和运动耐力减低致肌肉疼痛和痉挛有可能发生。
症状:通常在延长、剧烈的运动后出现症状,尤其在禁食状态。一般活动结束后数小时内可无症状,较短期的运动通常不能诱发症状出现。也可能因生病、寒冷、应激或月经期诱发症状。包括肌肉疼痛、四肢僵硬和触痛,呼吸肌无力和进行肌无力,以低血糖为典型症状,而且低伴有心脏功能障碍,劳力性气促。将导致心力衰竭,呼吸功能丧失而死亡。
看到这一切,杜影眼前发黑,感到一阵晕眩。这些日子里李波的反常举动,叶文瑛教授坚持要求她住院,所有的疑惑都在这里找到了答案。原来她已经是一位行将旧暮的高危病人。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命运要如此惩罚她!她不平、她愤怒、她暴躁。想想自己现在还如此专注于课题研究,真是可笑!去它的科研,去它的课题,去它的复合新材料!杜影拿出那本书疯狂地撕着:一张张,一沓沓。还有李波,什么爱情的囚徒,什么忠贞不渝,什么同生共死!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吗”!
望着墙上结婚照中李波灿烂的笑容,杜影怒不可遏。一下扯下照片,用脚使劲地跺着,精美的相框在她脚下已经支离破碎,两张幸福的笑脸在她脚下变得面目全非。做完这一切,杜影徒然地瘫坐在地面上,泪水和汗水交织着流满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电话铃骤起。杜影现在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没有理会电话。电话铃还是顽强地响着,好象在跟她较量着耐性。杜影强打精神,扶着椅子站起来。看到来电是妈妈的号码。拿起来听筒。
“喂。是小影吗?我连续几天给你打电话,你总不在家。手机又关机。没什么事吧。”母亲柔弱关切的声音从电话传来。
“妈,是我!”杜影象一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孩子,一下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她真想扎进妈妈的怀抱大哭一场,但是她不能这样做,她知道虽说父亲离世近四年了,母亲一直还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痛里不能自拔,她曾多次强烈要求母亲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但都被母亲婉言谢绝了。杜影理解母亲,她更愿意生活在对父亲的回忆和思念里。杜影虽然和李波经常去探望她,但是她的身体还是大不如从前了,衰老很快,为此杜影忧心忡忡。现在如果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她,对母亲来讲无疑是雪上加霜,面临着灭顶之灾。她那可怜的母亲,怎么能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
杜影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泪水却不听话地夺眶而出。她努力做到使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我这几天一直在单位,您也知道我们是保密单位,不能随便打电话。”
“我知道,妈当了一辈子老师,哪能连这点事理都不懂啊,只是李波走的哪天,我见你的脸色特别不好,有时间到医院检查一下。现在李波不在家,你更得注意自己的身体。要不就搬回来住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妈妈语重心长。
这是不可能的事,现在她在住院。杜影忙说:“不用了,妈,现在课题研究到了最紧张的时期,我会经常在单位加班的。我会始终开着手机,方便的时候给您打电话的。您一定也要多保重,您放心,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好吧,有时间经常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母亲挂了电话。
杜影被感动着:全世界的人都可能抛弃她,只有母亲不会。他会吗?杜影想起了陆远桥,想起了高中登山中的那一幕,“有我在你就不会死的!”音犹在耳,人却不知何方。她想起他常说的鲁迅名言:“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鲁迅的这句话给了她勇气:既然老天赋予了她做勇士的权利,她就应该名至实归。让所有的灾难全来吧,她会拥抱它们。人应该有尊严地活着,更应该有尊严地死。独自承受这一切,而不能强求别人与自己共赴灾难。而李波,杜影现在已经不怨恨他了。他追求她十一年,又给了她两年半的幸福。让他接受如此的现实,未免太残酷了。更何况他走前曾反复要求留在她身边,是她坚持让他走,并承诺“万一有事也不怪他”!她现在还能要求他什么呢?灾难既然是不可避免的,那就让它来得尽量晚些吧。现在她的心反而平静了,她安静地收拾着满地狼籍,扫地、倒垃圾,结婚照的边框已经不能要了,她用布把照片的污迹擦净,卷起来放入衣柜里。
电话又响起来,是叶文瑛教授焦虑的声音:“杜影,你在家吗?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去?救护车就在楼下,我等着你呢,快下来!”
“我马上下去!”杜影在门口又仔细端详了一次她的家,义无返顾的下楼,登上了医院的救护车。旁边响起了护士略带着哭腔的声音:“叶教授都骂我们半天了,责怪我们让你单独回来,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如果出事轻饶不了我们!”
杜影满怀愧疚:“我的书不知放哪儿了?找了半天。放心吧,今后不会重复这样的错误了。”
“这才对。”叶文瑛轻轻拍着杜影的肩膀,轻声说。
“叶大夫,您真像我妈!”杜影靠紧叶文瑛,眼睛里泛着泪光。叶文瑛也被感动了,一种怜爱油然而生。她搂紧了杜影。
这以后,杜影果然再没提出什么要求,特别配合治疗。叶文瑛也对她格外关注,两个人情同母女。就连五区的护士们都经常跟杜影开玩笑,说她用魔法把一块冰,变成为一杯热水。使她们的日子也比以前好过多了。
今天与陆远桥久别重逢,可谓是一个惊喜。从他那关切的话语和看化验单焦虑的眼神,杜影确认他对自己还是非常在意的。这样自己走后,母亲就可以托付给陆远桥了,凭她对他的了解,他会不辱使命的。现在只等着合适的时机会跟他说明了。
四
中午,刚吃完午饭。杜影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门玻璃上映出陆远桥的笑脸。杜影兴奋地打开门。
陆远桥一进来就仔细打量着病房:“不错啊,单间,高干待遇呀。”
“你没发现这个病区的患者都是高干待遇。”杜影苦笑着。
“为什么?”陆远桥一脸茫然。
“怕交叉感染。”
“低血糖有什么交叉感染?”
“别人不是低血糖呀。”
“你父母怎么样?他们的身体还好吧。”陆远桥想起那个曾给他交过住院费的老师。
杜影表情凄然:“我爸四年前就去世了,因为胃癌。我妈健在,不过身体不太好。”
陆远桥沉默了一会儿:“过几天我一定去看看你妈,你们对我有救命之恩。”
“你还记得,不过你已经还了,在那次秋游登山。”
“我欠你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你是指你的不辞而别吗?能告诉我真正原因吗?”
“现在说还有意义吗,李波很好吧?”
“他去美国留学了,我只想知道真相。”
“当你知道你不能给予心爱的人幸福时,放手也是一种爱。”陆远桥无奈地说。
杜影看着他,嘲讽的眼神象一把利剑刺在他的心上:“你真浅薄!你认为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就是爱吗?”
“起码是爱的基础。”
“你以为我会在意你的贫困,嫌弃你多病的母亲吗?对了,你妈好吗?”杜影为陆远桥不理解自己很失望。
“她也去世了,操劳了一生,没有享到一点福。我不能让你也过着她那样的生活。你当然不会嫌弃我,但是我很在意,如果那样,我的良心终生都不会安宁。”这是陆远桥发自肺腑的由衷之言。
“你真自私!”杜影哭了,那么伤心。为了陆远桥不懂她,为了她那纯洁、真挚、美丽的初恋。
看着她这样,陆远桥手足无措,非常心疼。他真想上前抱住她、安慰她,与她一起痛哭。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冲动,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他不能那样做。只能笨拙地不停递给她纸巾拭泪。
过了一阵儿,杜影平静了:“你早成家了吧,有小孩了吗?”
陆远桥一脸尴尬:“我不会成家了,何谈小孩。母亲在世,她总是催促我,我也总是搪塞。现在我不用顾及什么了。”
“为什么。”杜影又开始心酸。
“不为什么,我是独身主义者。你的病怎么样?需要帮忙吗?”陆远桥真诚的说。
“快需要了”杜影喃喃自语。
陆远桥有些急不可奈:“是什么,快说,我现在急于想立功赎罪。”
杜影心理矛盾着,该不该现在就跟他说:“现在没想好,以后再说吧。”
“你知道我是急脾气,心里搁不住事。”陆远桥催促着。
“你能在我住院期间经常看看我妈吗?”杜影变换一种方式,还是循序渐进,来日方长吧。
“就这呀,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陆远桥满口允诺,还向杜影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五
晚上,佟凡周做好饭,已经热过两次了,还不见妻子叶文瑛回来。他抬头看看表,显示快九点了。自从叶文瑛涉足代谢性疾病的研究后,这是世界医学的疑难领域,叶文瑛主攻的是脱支酶缺乏症的治疗课题。早出晚归废寝忘食已是寻常之事,最近就更加“变本加厉”了。佟凡周看到自己的妻子如此辛苦,自然是急在心上,但也是爱莫能助,俗话说“术业有专攻”吗。只有自己做好妻子的“妻子”——后勤服务工作。
佟凡周非常了解叶文瑛,她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当初英俊潇洒的佟凡周,就是看上了叶文瑛的这种韧劲儿,开始追逐相貌平平的她,直至现在还是深深吸引着他。别看二人同是国内著名的医学专家,在医院里同样都能叱咤风云、指点江山,一旦到家佟凡周就俯首称臣,他对叶文瑛言听计从,包括不要孩子这样的大事。
听到楼梯里熟悉的脚步,佟凡周打开门,顺势接过她的包。叶文瑛疲惫的身体,瘫坐在沙发里,一脸倦容。
“你就是在外做英雄,回家成狗熊。”佟凡周一边给她拿拖鞋,一边责怪着,但是嗔中有爱。
叶文瑛一脸苦笑:“怎么办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是没看到五区那些人绝望的眼神,时刻鞭挞着你,给你动力,让你不得不拼命。”她接过佟凡周递过来的饭菜。
佟凡周想起陆远桥的嘱托:“五区,你们五区有没有一个叫杜影的患者?”
“你怎么这样健忘啊,杜影不就是三周前,我向你讲的那个r型脱支酶缺乏症的病人吗。也是我的干女儿。”
“想起来了,你还大骂她的丈夫寡情薄义,不顾她的安危,还去美国留学。要不然听这个名字我有些耳熟呢。”
叶文瑛好奇地问:“是啊,就是她,你问她干什么?”
“不是我,前两天,我导师的学生陆远桥来学院进修。那个小伙子真不错啊,这两天跟我出诊有条不紊。原来我还对他的粗硬的双手耿耿于怀,昨晚上来了一个危重病人,急需手术,我让他主刀。那双手啊,就象魔术师的娴熟自如游刃有余,就是让人看了觉得有些滑稽,但是手术做得非常漂亮。”佟凡周说起陆远桥立刻滔滔不绝,这和他在医院简直判若两人。
叶文瑛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遇上人才又跑题了吧,这和杜影有什么关系?”
“没有跑题,陆远桥是杜影的高中同学,从他关注的态度看来关系还不错,就是他拜托我打听杜影的病情。”
叶文瑛若有所思:“是吗?杜影这孩子确实可怜,父亲去世了,母亲又体弱多病,丈夫又不负责任。如果陆远桥真是他的好朋友,可以在精神方面帮帮她,调整好心态,肯定对治疗有好处。这样吧,你明天把他约到家来,我跟他谈。”
“行,快吃吧,要不然还得热第三遍。”佟凡周一边给叶文瑛夹菜,一边催促着。
第二天晚上七点钟左右,陆远桥跟着佟凡周来到他家。这是医院特供给专家的住房,共四居室。虽然陈设简单,却是一尘不染。最显眼的家具就是占了一面墙的几个书柜了,这不禁让陆远桥想起了汪老的家。知识分子最大的财富就是他们智慧的大脑,还有他们高贵的人格。
听到厨房有动静,佟凡周走过去:“夫人今天亲自下厨了,荣幸之至!”
“招待你的小师弟,我理所当然。”叶文瑛边擦手边打量着陆远桥:“精明强干,一表人才,不愧是来自军旅。”
“您好叶教授,我是陆远桥,今天打搅您了。”陆远桥来之前,心里勾勒过叶文瑛的模样,单凭佟凡周仪表风度想着叶文瑛也一定是光彩照人的,绝对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如街道大妈般平凡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叶文瑛教授。
看到陆远桥的表情叶文瑛开玩笑说:“让你大失所望了吧,我们家的才和貌都让他占了先机。
“我们俩是女才郎貌。”佟凡周也打趣说。
陆远桥忙找台阶:“二位都是国内医学界的风云人物,我是向你们来请教的。”
叶文瑛摆摆手“好啦,别客气了。咱们还是先吃饭再说吧。”
“好,先吃饭。”佟凡周也随声附和着。
吃过饭,叶文瑛一改刚才和蔼可亲的表情,一脸严肃:“小陆,你能坦白的告诉我,你和杜影究竟是什么关系?”
“杜影是我高中同学,一直是我的心仪对象,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陆远桥真诚地说。
叶文瑛追问了一句:“现在也是你的心仪对象吗?”
“恩”陆远桥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她已经结婚了,他的丈夫也是我的同学。”
“你说的是李波吧。”叶文瑛露出鄙夷的神情。
“您也认识他?”陆远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叶文瑛愤愤地说:“那个知道妻子患有重病,置道义于不顾,放弃责任的人,我倒希望从没见过!”
“您是说杜影得了重病?”陆远桥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叶文瑛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杜影的病是r型脱支酶缺乏症。”
陆远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是说r型脱支酶缺乏症,世界罕见的肌肉代谢性疾病。”
“想必你也对这种病也是有所了解,在目前还无药可救。最终导致呼吸衰竭……”叶文瑛说不下去了。
也不用再说了。陆远桥作为一名博士研究生,对目前世界医学发展状况、疑难杂症均有所了解。怪不得杜影因为低血糖就能住院,这对于他来讲无疑是晴天霹雳。但他还是不能相信:“叶教授,会不会误诊。杜影的身体在高中一直是很好的。不可能得这种病啊。”陆远桥还心存幻想,只是自己也觉得误诊的希望渺茫。
“咱们都是医生,必须面对现实。虽然这种病的发病原由还不清楚,但是与杜影的症状完全吻合。你看这是她住院后连续三周的脱支酶化验单。”叶文瑛把杜影几张化验单递给了陆远桥。
陆远桥看着化验单,手有些战抖。的确,结果都符合这种病的病理反应,而且一次比一次恶化:“杜影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但是李波知道。我当时已经把这种病的严重性跟他讲过了。”
“您是说,李波明明知道杜影有病,还是坚持去美国留学。”陆远桥有些不相信,想起当年李波曾在自己面前做过的表态。
叶文瑛又做了一个肯定的表情。陆远桥的手重重捶在桌子上,把茶杯都镇得响起来:“这个混蛋!”
“小陆,我今天找你过来,就是希望你能够帮帮杜影,我所担忧的是她表面坚强乐观,内心承受着了太大的压力。如果你能够以朋友的身份,化解内心的苦闷,让她能够调整好精神状态,那对她的治疗有很大帮助的。也许还会有转机。”
陆远桥郑重承诺,就象在宣誓一字一顿:“叶教授,您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那太谢谢你了!”叶文瑛握住陆远桥的手有些激动。
“不用谢我,我欠她的,欠她一辈子。”
六
陆远桥从叶文瑛家回来,心口好象被一块重石压着,有些呼吸艰难。一到宿舍,他就直奔电脑,查找r型脱支酶缺乏症相关词条。一条条信息出来,每条都象死亡通知书。他不甘心,还是查,直至电脑死机。
夜已经很深了,陆远桥还是辗转反侧。眼前总晃动着杜影高中时,青春可爱的模样。陆远桥可以接受杜影在遥远的异地对他的不理不睬,毫不知情自己的苦苦思念。而不能眼睁睁地看到她在自己面前香消玉陨。那将是一种了无牵挂的空虚,是痛不欲生的感觉。所以他不会让她死,他会使劲全身力气,挽留她。就象中学那次登山一样。
陆远桥总在每天午饭后来看杜影,这种惯性使杜影对陆远桥形成一种依赖。就象上高中时,杜影依赖陆远桥给背书包一样。虽然最近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但是陆远桥的到来还是让她感到如枯木逢春的欣喜。
今天陆远桥刚一进门,杜影就大吃一惊:“你这是怎么了?眼睛里布满血丝,嘴都裂开了皮,还渗着血迹。”
陆远桥故作轻松:“昨晚有一个危重病人,守了一宿。”他说的并非假话,只是杜影不知道,这个危重病人就是她自己。他为她思虑,整夜未眠。
杜影赶忙向外推他:“你赶快回去好好地睡一觉吧!”杜影命令道。
“我呆会儿就走。我想今天晚上去看看你妈,过来问问地址,她老人家还住在哪儿吗?”
“真是太好了,谢谢你。地址没变,今天要让我跟你一起去就更好了,我也快一个月没看她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杜影忧心忡忡。
“那我就帮你向叶教授请个假吧,但批不批我可不敢保证,只能看你的造化了。”陆远桥的提议,让杜影喜出望外:“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我今天也终于享受到这种特权了!”
请假的事并不顺利,叶文瑛提示陆远桥:“你知道杜影最近病情恶化,随时都有病危的可能性,一旦陷入深度昏迷,极有可能就再也醒不了了。”
陆远桥还在坚持:“正因为如此,才有必要成全她。她妈妈是她最大的忧虑,如果看她安然无恙,比她在医院治疗更有效。您放心,我会‘完璧归赵’的。”
叶文瑛虽然还是很担忧,但也存在着侥幸的希望。何况陆远桥说得在理,叶文瑛勉强同意了。她相信陆远桥会把杜影安全带回,他应该是最好的“保镖”了。
城市规划日新月异,旧时的街道被改造的“面目全非”,二十年前的建筑在这些“新生代”中就应算是“元老”了。所以那座建于七十年代末的楼房,明显落伍了,失去了它当初的“光鲜靓丽”。杜影一路上很兴奋,不断说着,做陆远桥义务讲解员。
俩人来到熟悉的门前,杜影还在提醒陆远桥不要把她住院的事告诉母亲后,才轻叩家门。半天才见一位老妇人打开门,陆远桥心想:这还是杜母吗?怎么会如此衰老:头发皆白,目光呆滞,面容憔悴。脊背已稍稍弯曲。这和他心目中那位文雅端庄的老师已经有天壤之别了。
杜影把陆远桥推倒母亲面前:“妈,是我。您看这是谁?”
杜母带着老花镜,仔细端详了陆远桥一会儿:“你是陆……”
“老师您好!我是陆远桥。”
“怎么是你!快进来。”杜母大喜过望。坐定后杜母盯着陆远桥看了好一阵:“十多年了吧,你可回来了。当初小影可为你寻死觅活的。”
杜影赶紧制止母亲:“妈,快别说那‘陈谷子烂芝麻’了。”
陆远桥歉疚的看了看杜影,杜影好象没看见似的进厨房忙活晚饭。
“嗨,看我真老糊涂了。你这几年干吗呢?”杜母关切问陆远桥。
陆远桥把这几年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跟老人汇报了。他还不时到厨房看看杜影,因为她身体虚弱,他怕她过于劳累。他想帮她,总被她婉言拒绝。
吃晚饭的时候,杜母坚持再多摆上一付碗筷。这是为杜影的父亲准备的。陆远桥此时理解什么是相濡以沫,生死与共。刻骨铭心的爱情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人的离世,并没有真正的死去,只是从对方的身边走向她的心间,并永远是鲜活的。直至双方都形神俱灭,才给爱情划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杜影的爸妈就是这经典爱情的典范。
杜母不无伤感地说:“你妈和杜影她爸都已经走了。我虽然活着,也不中用了。杜影是我唯一的牵挂了。这孩子工作起来太忘我,这也有一个多月没回来过了。课题,课题,她爸爸就是被课题害的。”杜母抹着眼泪。
杜影搂着母亲动情地说:“妈,您也是我唯一的牵挂。”眼圈儿红红的。
从杜家出来,陆远桥和杜影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走过公园,来到一片小树林。陆远桥心里一惊,这不正是他们最后见面的那片树林吗。曾是他的幸福之地,也是他的伤心之地。他有多少次梦回到这里,梦回到心爱的姑娘身旁。
杜影若有所思:“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陆远桥点点头:“记得,只是经历十多年,树木都长的成材了,旁边还建了一个公园。”
“陆远桥,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杜影郑重其是地说。
“是在你住院期间,经常看看你妈吗?你放心,我会忠于职守的。”陆远桥进一步表态。
“不仅如此,请你在我死后能够照顾好我妈,并且不能让她知道我的死讯,为她养老送终。”杜影语调平静。
陆远桥心头一惊:“你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杜影语调伤感:“你刚来不久,还不知道,我的病并非低血糖那样简单,r型脱支酶缺乏症,是世界难以攻克的肌肉代谢性疾病。作为医学博士生,你不会不知道这种病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波把化验扔在了卫生间的废纸篓里,被我发现的。”
“李波这小子!当年他在这里信誓旦旦,现在如此背信弃义!”陆远桥义愤填膺。
杜影瞪着眼睛看着陆远桥:“原来十几年前,象商品转让给他了。”
“不,不是这样的!”陆远桥连忙解释,羞愧难忍。
杜影制止了他:“你不用解释了。你当初有没有这个意思,在今天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现在恳求你,帮我照顾好母亲。我知道这样要求你很过份,但我心目中在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你能答应我吗?”
“我能答应,并向你保证!”陆远桥举起手大声发誓。
杜影笑了,她如释重负:“好,我相信你!就算这辈子我欠你的。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希望你到那时不要轻易放开我的手。”
“我现在就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了!”陆远桥激动地抓起杜影的双手,握紧。
“晚了。”杜影一声沉重的叹息。
“不晚,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陆远桥声泪俱下。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杜影先是一惊,即而扑进陆远桥的怀里放声痛哭:“我是不想死的,我还想侍奉我妈,我还想我的研究课题,我还想天天能见到你。但是这次你真的救不了我,我必须得死了!”
看到杜影的绝望,陆远桥心如刀绞。他擦擦泪水,捧起杜影那满是泪水的脸,那张小巧精致的脸,在月光下如此惨白。还有那双深情的眼睛,就象那次救她时所见的一样,充满恐惧和不安。陆远桥坚定地说:“我能,我要用爱,十多年积蓄的爱,挽留你,拯救你!”
杜影看到陆远桥刚毅的眼神,心里平静了。就象一颗漂泊的心,找到了皈依。
陆远桥紧紧拥抱着杜影,埋藏心头十几年的爱瞬间爆发。低下头,用滚烫的双唇吻着她的眉尖,她的眼睛,她那挂满泪水的面颊,最终落在冰凉柔软的嘴唇上。这是他的初吻,也是他梦寐以求无数次的情景。
杜影感到一张微微张开的滚烫湿润的双唇,贴在她的双唇上。在开始的一瞬间,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但后来,她的身上甜蜜地颤动起来。一股暖流和快感传变全身。仿佛为了回答陆远桥呼出的热烈气息,她的胸脯高高的挺起,嘴唇也微微张开,变得湿润起来。爱的琼浆,情的玉液熔和在一起,流进了她的嘴唇,流进了她的口腔,也流进了她的心房。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陆远桥胸前。
很长时间了,两个人还依偎在一起,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杜影一直在陆远桥的怀抱里,也在爱的怀抱里,更在幸福的怀抱里。
回到医院,待杜影平静后,陆远桥才回到宿舍。
临近子夜,手机突然想起,陆远桥忙打开,是叶文瑛:“小陆,快过来!杜影病危!现在已经陷入深度昏迷!”
病危,怎么可能?刚才还好好的。陆远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到内科五区,冲进杜影的病房。许多医护人员围着杜影床边,四周还摆着监护仪、呼吸机、心电机、除颤器等,已经是“全副武装”。
看到陆远桥,叶文瑛做个手势,二人出了病房。叶文瑛心情沉重地说“杜影心脏和呼吸相继出现严重的衰竭,生命指标也急转直下,她的病情比我们想象的更危重。深度昏迷一般是这种病的临终状态,即使侥幸醒来也已经意识丧失,将成为一个植物人。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只要她一息尚存,即使是成为一个植物人,我也会对她不离不弃的!希望您尽最大能力留住她!”陆远桥恳请着叶文瑛。
“我会尽力的!”叶文瑛使劲握了握陆远桥的手。
“叶教授,病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一个护士出来喊着。
叶文瑛和陆远桥奔进病房,叶文瑛又一次开始对杜影实施抢救,一会的功夫就汗流浃背了。终于监护仪上显示出了杜影微弱的、不规则的心跳波纹。叶文瑛才长长吁了口气,擦擦脸上的汗水,对陆远桥说:“只能这样了,还不能乐观。”
陆远桥感激地看着叶文瑛:“这已经非常感谢了!累了半天,您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监护,有什么事,我会及时告诉您的。”
叶文瑛想了想:“好吧。有什么事,你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我。”随即交待护士工作,大家一起退出杜影的病房。
整个病房一下安静下来,陆远桥坐在杜影病榻前,握住杜影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嘴里轻声呼喊着“杜影啊,杜影,你不能这样就走。我们的爱情经历十多年的磨难,现在刚刚开始,虽然它已经绚烂之极。但是这对于我们来讲还很不够,它不应该如此短暂。我对你的一往深情还没来得及向你倾诉,所以你不能离我而去。我不允许你去死!你听到了吗?一定要活下来。为了你那年迈的妈妈,为了我,为了我们的爱情。……”
自从陆远桥离开病房后,杜影一直很兴奋。回味着刚才那激情的情景,激情的感觉,让她心旌神摇。这种幸福让人眩晕、使人窒息,杜影感觉有些胸闷。恍惚之间自己感到身体发飘,犹如一只蛹羽化成蝶,正翕动着潮湿的翅膀,飞向那黑沉沉的夜色。在那黑暗尽头,突然出现一片绚丽的光芒,依稀有个人影在向她招手,那是父亲在那儿等她。杜影飞向父亲,冥冥之中,陆远桥在喊她:杜影,你不能这样就走!陆远桥向她伸出手,杜影想抓住那只手,就象那年秋游登山一样,但是总差那么一点。陆远桥焦急的喊着: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杜影一惊:是的,她不能死,她还有许多牵挂,她要努力活着。杜影回头留恋地看了一眼父亲所在的绚丽的世界,奋力向陆远桥伸出手。……
连续三天了,杜影还是处于昏迷之中。陆远桥还是握着她的手,还是不停的呼唤着,不眠不休。这期间,叶文瑛和护士们进来了几次,见杜影并没什么好转,见陆远桥始终如一,都潸然泪下,非常感动。叶文瑛轻轻拍了拍陆远桥的肩膀,见陆远桥丝毫没有什么反映,他还在全神贯注着杜影,他不会放弃的。叶文瑛无奈地摇摇头,嘱咐大家不要再打搅陆远桥了。
杜影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陆远桥憔悴的面庞:头发蓬乱,面色黄绿,眼睛通红,嘴周围满是又大又红的血泡。这全是是为了她啊,杜影的心隐隐作痛。
陆远桥惊异睁大眼睛,迟疑片刻,就兴奋地冲出病房,大声哭喊着:她醒了,杜影醒了!”
叶文瑛和护士跑进病房,对杜影进行全面检查。叶文瑛伸出两个手指问杜影:“这是几?”
杜影不知道叶文瑛为什么问她这么幼稚的问题:“二。”
虽然声音虚弱,但神智清晰。叶文瑛兴奋地拍着手:“奇迹,真是奇迹!”她对陆远桥说:“除了身体很虚弱,一切正常。这在以往根本是不可能的,真是难以置信。祝贺你!你的真诚终于有回报了。”
叶文瑛和护士们走后,陆远桥才如梦方醒,杜影没有死,她又回来了!几天来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他抱着杜影象个孩子般嘤嘤地哭起来。杜影抚摩着陆远桥头发,安慰他说:“没事了,你不是说‘有你在,我就不会死’吗,你做到了。”
陆远桥利用一切的可能的时间陪着杜影。他们都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朝夕相处,如漆似胶。在爱的滋润下杜影犹如枯木逢春,病情一天天神奇地好起来。陆远桥也经常去看杜母,照顾好她的生活,杜影虽然也经常请求一起去,但鉴于上一次的教训,陆远桥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叶文瑛拿着杜影的最近几次的化验单,喜在心头。对于杜影的奇迹,她深感欣慰。同时也心存疑惑:杜影的治疗和用药,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到底由于因为什么原因,才使的她化险为夷呢?叶文瑛苦思冥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旁边的一位护士,看出了叶文瑛的心思欲言又止。一会儿还是禁不住问她:“叶教授,您是不是在寻找杜影病情好转的原因?”
叶文瑛点点头,又苦笑了一下:“你有什么看法?”
“那天我去病房,看见陆远桥和杜影正在接吻。他们两人现在形影不离,您可以去问问陆远桥。”护士提醒叶文瑛。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自己怎么把陆远桥给忽略了呢,他可是对此立下汗马功劳的有功之臣啊,应该最具发言权了。”
“接吻。”叶文瑛若有所思,她让护士把陆远桥请到办公室。
叶文瑛一边向陆远桥介绍杜影的最近的病情了,一边把她最近的几次化验单递给他。
陆远桥大喜:“这是不是意味着杜影已经转危为安了。”
“在现阶段可以这么说,不过到现在我也没找出病情变化的真正原因,你能谈谈自己的看法吗?”叶文瑛问陆远桥。
“自从杜影从昏迷苏醒后,她认为自己获得了新生。卸掉了以前的思想包袱,只想快乐地活在世上,珍惜过好每一天,并没有太在意自己的病症。这是不是原因呢?”陆远桥分析道。
叶文瑛点点头,又摇摇头:“精神状态可以说是个原因,但只是治疗的辅助手段,一定不会成为根本原因。你对她做过什么药物治疗吗?”
陆远桥忙摆手:“没有,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即使有想法,也没有拿她试验的勇气。”
“我不是那个意思,”叶文瑛纠正道:“我是说爱情的疗法,比如接吻。我们都是医生,一定要有科学的态度。现在这方面的研究越来深入,许多事实也证明:人在性亢奋状态下,机体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特别是口腔分泌物,更是功效神奇。人在接吻过程中,唾液会自动产生抗生素。一旦融入对方的细菌,就会产生不同的反映。因此可以刺激一个人的免疫系统,产生特定抗体,这叫作交叉免疫。而且接吻能够阻止压力激素——肾上腺皮质激素的形成。该激素又是导致高血压、肌肉萎缩的真正元凶。也许正是你的吻让她能挣脱了死亡,使她的病柳暗花明。”
经叶文瑛的提示,陆远桥的脸“腾”地通红,窘迫地低着头。但一想到这可能对治疗杜影的病有利,即而又抬起头,认真答道:“的确,在她苏醒之后,我们会经常亲吻对方,在这过程中,彼此口腔都分泌大量液体。这也包括她病危的几个小时之前,那是第一次。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能配合,提取到你们接吻过程口腔的分泌物,进行化验分析。”叶文瑛对陆远桥直截了当。
“这……好吧。”陆远桥面露难色,只是犹豫一会儿就同意了,为了杜影他已经是无所顾忌了。
叶文瑛最后提醒陆远桥“这件事先不要让杜影知道,我想得到最真实的材料。你如果准备好了,就请按警示铃。”
陆远桥回到病房,扬着手中化验单,兴高采烈地对杜影说:“你的病。”
杜影却无动于衷:“不就是r型脱支酶缺乏症吗,我已经对它麻木不仁了。”
“不,你的病有好转,脱支酶的指标已接近正常人了。你快好了!”
“真的!”杜影一把抢过化验单看着,虽然有的项目还是不太明白,但是她相信陆远桥不会骗她,她喜极而泣:“现在我非常相信你的话‘有你在,我就死不了’。”
“不,是我们的爱,拯救了我们两个。”陆远桥眼含热泪激动地说。他拥她入怀,又一次深情地吻她。杜影也热烈的回应着,她又感受到那股甜蜜的溪流,流进口腔,滋润心田。她陶醉着,并没有留意到陆远桥已悄悄按下警示铃。
叶文瑛和护士们鱼贯而入,他们提取了陆远桥和杜影溶合了的口腔分泌物。杜影有些气恼,经叶文瑛和陆远桥解释才如梦方醒,转怒为喜。
几天后,化验结果出来了。在杜影口腔提取的溶合分泌物中,肾上腺皮质激素抑制素的数量惊人,并含有较高的抗生素、丰富的营养酶。谜底终于揭开了,叶文瑛如释重负。苦苦求索几年,也算是妙手偶得。终于盼得水落石出了。还没等高兴太久,一团疑云又徘徊在她的心头:其他人的接吻分泌物,是否也有这种神奇的疗效呢?
叶文瑛千方百计、想尽办法,提取了五十几个人的接吻分泌物,当然也包括她和佟凡周的。化验结果却让她匪夷所思:虽然这些分泌物中不乏丰富的成分和功效,但与陆远桥分泌物比较起来,就逊色很多。现在就连叶文瑛也相信:陆远桥好象是上天有意安排的,为拯救杜影而来的天作之合了。
叶文瑛把化验结果告诉陆远桥和杜影,二人欣喜若狂。陆远桥开玩笑地说:“我说过,欠她一辈子。”杜影感激地看着陆远桥时,深情地说:“有你在,我就不会死。你又一次救了我的命,现在我欠你的了,得用剩下的生命偿还你。”叶文瑛识趣地走了出来,轻轻地关上了病房门。
李波来信了,首先向杜影忏悔,不该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离开她。获悉她在陆远桥的照顾下病情好转,深感欣慰。接着介绍了自己在美国的留学生活。信中特别提到导师的女儿露伊丝,对自己很倾心,已经多次向他表白了。强调自己在美承蒙导师一家人的照顾,他现在很矛盾,向杜影求助,可否同意离婚。并重申自己至今还是深爱着杜影。随信寄来的,还有一份离婚协议书。
杜影鄙夷地笑笑:“他这个人还是那么虚伪、自私,我会成全他的,也是成全了自己。”说完幸福地看着陆远桥。
又经过了一个多月,杜影病情稳定。叶文瑛向陆远桥主张让杜影回家休养。出院时,叶文瑛把杜影在家用药情况、调养细则、注意事项一一详细交待给陆远桥。目送着他们相依地走出医院。
一个月后,叶文瑛听说杜影办妥了与李波的离婚手续,同时与陆远桥结了婚。再后来,听说杜影和母亲一起跟随陆远桥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军医大。
尾声
三年后春天的一天傍晚,佟凡周在家精心准备晚饭。叶文瑛去瑞典参加国际防治代谢性疾病专题会议,她的研究成果荣获了国际大奖,今天就将载誉归来。佟凡周由衷为妻子高兴,连日来的扬尘天气,也没能破坏他的好兴致。今天他特意请了半天假,到菜市场买了许多菜,佟凡周决意要使出浑身解数,精心打造一顿庆功盛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忽听有人敲门,佟凡周打开门。却见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走了进来,是谁家的小孩走错了门?佟凡周正在纳闷,看见孩子后面跟着的两个人,眼睛里立刻焕发出兴奋的神采。“陆远桥,杜影!”
“我们可是不速之客,不会不欢迎吧!”陆远桥开着玩笑。
“欢迎,欢迎!文瑛要知道你们来,准保比得大奖还兴奋!快请进!”佟凡周热情招呼着陆远桥和杜影进来,关上了门。顺势把阴霾关在了门外,把幸福关在了门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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