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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发饼何处结成愁

发表于-2007年06月10日 中午2:14评论-1条

最后一个发饼

清明祭祖时,春意料峭的山风中,我在奶奶的坟茔前伫立良久,想竭力回忆起奶奶生前的模样及她辞世的时间来,可越是竭力回想越是印象模糊,渐至于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问过父亲,说是80年。神情才舒展了一些。那一年,我6岁。

尘世中总有一些命中注定的关系和付出是近乎残酷的。就如同一个形将就木的老人和一个呀呀学语的小孩,同样的体力不足,都需要别人帮扶。可每每因为血缘的关系和价值的认定,而呈现出单方面无休无止无怨无悔的付出。就像奶奶,之于我。

有关奶奶的许多事情,我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个发饼——奶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双手颤巍巍塞给我的那个发饼。发饼又大又圆,从形状上看颇类奶奶的ru*房。可发饼是甜的,奶奶的ru*房却干瘪而乏味。她的乳汁,在漫漫汲汲的人生流程中早就慢慢流干了。所以我能记住发饼,却记不住奶奶的ru*房。

那时姑姑们都还健在,她们在时头月节看望奶奶时都会买些发饼来,好让牙齿快要掉光了的奶奶食用。在那些个年头里,发饼是稀物,地位并不比猪肉差多少。奶奶还真老了,想吃肉却咬不动骨头了,所以对于女儿们的这些孝敬,她都笑纳了。

记忆中,当村支书的父亲和当妇女主任的母亲每天总是非常的忙。而且他们当时的兴致和豪情都很高,白天上山下地身先士卒地劳作,晚上也是很晚才回家:不是参加各种会议(母亲就是在一场会议中,突然下腹一阵剧痛生下我来),就是手牵手七里八乡地赶去看戏。

奶奶笑纳的那些月饼,最终都成了我的牙祭。我估摸着:当年的我和一只贪吃的小老鼠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吧。可能唯一的不同的是,老鼠喜欢黑夜喜欢在黑夜活动,而我却非常地惧怕黑暗。所以每当暮色四合,奶奶早就喂好了猪牛,抱我上床睡觉了。一盏幽暗的煤油灯是长明不熄的。我就在被窝里哭闹着要爸爸妈妈,要奶奶去驱赶那些扰人清梦的老鼠。奶奶老得连迈步子都有些趔趄了,自是赶不上那些敏捷的老鼠的,于是就在床塌上“噔噔”踏上几脚,嘴里骂道:“死老鼠,还不走!我儿要睡觉了……”言毕,嘴里喃喃自语般讲着类似催眠的话语。

一般而言,老鼠的胆子总是很小的,所谓胆小如鼠。可是农村的老鼠却似乎天生胆子要大些,它们经过短暂的沉默,看见危险不大,越发嚣张起来。不仅在屋梁上打架,有时还会肆无忌惮地来床头搅和——奶奶的床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其中尚余很少的谷粒。它们即奔此而来。每当萧萧索索的声音在床单下面响起,我的哭声就越发振聋发聩地响彻在农村的夜空……

奶奶一边手忙脚乱地四处乱拍,一边以她干瘪的ru*房奶我(我有嗜乳癖,吃奶一直吃到九岁)。可我吸着吸着,因ru*房干瘪无物,哭声再度响起。奶奶黔驴技穷,只得使出杀手锏——一只手颤巍巍在床头的红布袋中摸索半天,最后将半块发饼塞入我的口中。

发饼的甘甜一次又一次地帮助我战胜了对于黑暗的恐慌,我象拔节的秧苗一样迅速长大了,而奶奶却越发苍老下去。在这场此消彼长的成长过程中,奶奶越发变得不是我的对手。

自打隔壁的家和向我吹嘘自己已会游泳以来,我就整天只想往外面跑,想去看看游动着小鱼小虾的小溪,采摘山里芬芳的野花,甚至想用竹竿去捅捅马蜂窝,看它们漫天飞舞的样子……而我知道在此之前一定要摆脱奶奶的纠缠,便趁奶奶淘猪食或是上厕所的当儿拔腿就跑。不想奶奶的警觉性是很高的,每次她做家务时总是用喊我名字的方法试探我在不在,只要我没有回音就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转来寻我。所以我每次还没跑出谷场,奶奶焦急如同哭喊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儿啊,快回来呦,快回来,我给发饼你吃……”

我一直都很委屈:奶奶既然明知道追不上我了,却为何硬是要追将出来呢。其他同龄的小孩不都成群结对的在外面玩吗。如果那次她没有追出来,应该还可以在世上多活一段时间的。

那次我确实是按捺不住了,古老的水井边上围满了人,从大人们紧张的神情中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努力挣脱奶奶紧牵的手,匆匆跑了出去。可还跑出几步,就耳听身后的奶奶重重摔倒的声音……

溺水的家和因得救毫发无损,而奶奶的腿却从此折了。整天躺在床上的奶奶再也无力看管我了。反而在口渴或是起解时,都需要我的帮忙。那时在奶奶那间幽暗的老房子里,我掺扶着日益瘦弱下去的奶奶,莫名地涌起一股比老鼠更深的恐慌。仿佛聆听到冥冥之中的某些呼唤,有点毛骨悚然。

终于挣脱了奶奶的束缚,我可以象家和一样无拘无束地外出玩耍了。可我却也并未因此感受到更多的快乐。半个月过去,我便象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鲁迅先生一样被送进了学校……从此也不再与奶奶同睡。

奶奶并没有在床上折腾多久,生命机能就很快衰退下去。那是一个黄昏,我再一次被父母领到了奶奶的床前。父母说奶奶突然想见我恐怕是残灯复明快不行了,我突然有几分害怕——对死亡的害怕。因为此前我从未见过死人,爷爷死的很早,唯当时年仅9岁的父亲目睹过他的死亡。

我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原以为奶奶的样子肯定很恐怖,可却并非如此。虽然奶奶的双眼已深凹下去如同黑洞,但她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却是极为柔和的,有一种温度。奶奶伸出如鸡爪般消瘦的手臂轻柔地抚摩我的头颅,许久之后方挪开,颤巍巍地打开床头的红布袋,取出其中仅有的一个发饼,又颤巍巍地交到我的手上。

那是此前我唯一吃过的一个完整的发饼。奶奶肯定意识到已经没必要再用它来招待我了,就一次性给了我。而正当我美滋滋地吃着整个的发饼时,家里所有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就突然响彻了夜空……

我似乎也强迫自己流出了几滴泪,而自此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奶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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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风落梧桐点评:

那些封尘的过往
那些沧桑的往事
让人的眼角
不禁流出热泪

文章评论共[1]个
心无垠-评论

很好的回忆,笔法洗练而真然,读来很攒心!难得给祖辈留下文字,给自己一抹相思和眷恋~~~人就是活在这样一个亲情萦绕牵挂的大圈圈里对吗?问好70后的兄弟了!呵呵!新年快乐!at:2009年12月30日 中午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