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回答《锋刃》诗刊的十四个问题(节选)
一、请大致描述一下您心目中的九十年代汉诗面貌
备注:我将谈及的汉诗不均不涉及九十年代见诸报刊的古体诗、词及不能称之为诗的“民谣”或“打油诗”——甚至不包括劣质的口语诗。
现状及特质:九十年代汉诗已脱离了白话文以来形成的,又被七十年代末“朦胧诗”打破的汉诗格局,之前的十年为九十年代汉诗发展奠定了宝贵的基础。朦胧诗也罢,第三代也罢,后现代也罢,86年的群团、流派风起云涌,却大都是昙花一现。九十年代更引人注目的是沉入到真正的个体写作的诗人们,以诗的方式多方位投入了对人类(包括自身)进行超越性思维,并对现有政治、秩序、文化、价值、精神体系进行向度的批判性思维。是这样的一些诗人,他们关心国家、民族的兴衰,他们的诗歌中包含赞颂和忧思;他们注重精神体验并深刻剖析着自己;他们在自爱中消沉或自拔;他们勇于为自己的诗学取向奋起;他们勇于倡导新的诗学潮流;他们在同仁的共勉下勤思苦耕,以丰硕的汉诗作品回赠热爱汉诗的人们。——可以说,透过异彩纷呈的90年代汉语诗坛,我们看到,正是这些诗人们,他们用内心深处永远闪烁着的朴素的人文精神的光芒点亮并呵护着90年代汉诗的灯盏。
我们看到:注重古典的中国文化传统的,钟爱西方大师及知识体系的,试图解开玄学迷津的,以语言的创造或还原为已任的,重返原生态的口语化的,注重诗的大美或拒绝诗情的……他们以现代汉诗的构架、技巧及高度的语言自觉性将汉诗推向了另一个极致。
这十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诗歌状况依然呈现并愈演愈烈。观点、立场和学理纷呈;古典的、浪漫的、写实的、先锋的、玄奥的诗作闪烁着自身的华彩;诗学问题有政治、民族化的,也有推崇个性、人格、权利、尊严、独立的多元化的,更多的诗人潜入生活底层,打捞民间,在自身的感觉、意识、语言、技艺的导引下,在焦虑、死亡、命运或性的觉醒中创造汉诗并获得快感。
但是,令人振奋的可以作为经典传唱的诗品不多,部分诗人为个人功名和派性之争争吵激烈(文人何必相轻),过分推崇自性,生命逃离现实,规避社会……。这也是需要改进的。
一方面,公开报刊以自身的定位和诗学取舍一直导引着相当多的诗歌写作者(特别是缺乏与外界联络的诗歌写作者)。受害(或受益)最深的莫过于那些初学者,一开始入门就自觉或不自觉的步入了无意识的迷津中,以为:这些报刊上的诗就是诗,才是诗。而那些仅有的“如日中天”的诗人们又洋洋洒洒地占据着那些珍贵的版面。于是,许多诗歌写作者在因碰得头破血流时因一首诗的发表而可以自得。同时,应该承认,公开报刊也正逐渐走向成熟,许多诗歌同样优秀,从那里体面走出来的诗人,很容易让人正视。
另一方面,民间报刊逐渐褪去急于建树、急于张扬的衣衫正走向令人振奋的大气、厚重和精粹中,以自己的宗旨宣告他们为诗的目的。民间诗人们热情、友善、不虚伪、不假打,他们仅为一个目的:诗。有时,他们因拮据的办刊经费而很羞涩的请你象征性地寄些邮费---这有什么呢(在许可的条件下)?写诗不是获取,而是整个意义的付出,但我们不是常常为自己的付出而得到丰硕的回报吗——以诗的名义的回赠可以代替一切付出!
流派与同仁诗刊:众多诗歌流派有的壮大,更多的是消隐。更具实力的诗学同仁出现,他们志同道合,不为功利,只为承认自己的诗学价值并努力提升着这种价值体系,他们范围有限却具有无限的能力,他们不是诗歌(诗人)的难民营,不随便让一首诗(一个人)入围,他们需要建设的是自身的高度。
《非非》、《他们》、《海上》、《一行》、《象罔》同仁,《诗镜》、《锋刃》、青铜诗社同仁,“新死亡诗”派同仁,《审视》、《不解》、《话语》同仁,《国际汉语诗坛》同仁
我相信,中国现代汉诗因为有他们这些“因诗的精神永远结成的灵魂中的兄弟姐妹”的存在,诗歌这面大美之旗将永远高蹈在中国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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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请例举90年代十部重要的个人诗集
翟永明《称之为一切》春风文艺出版社
西川《西川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
周伦佑《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
台湾.唐山出版社
于坚《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台湾.唐山出版社
西渡《雪景中的柏拉图》文化艺术出版社
海子《海子诗全编》三联出版社
骆一禾《骆一禾诗全编》三联出版社
欧阳江河《透过诗汇的玻璃》改革出版社
昌耀《命运之书》青海人民出版社
叶世斌《倾听与言说》中国文联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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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十年代出现过有建设意义的汉诗写作倾向吗?若有,请列举并简述其诗意义。
90年代公开诗刊的诗作洋洋洒洒,内容丰厚。如果不是《诗镜》、《诗》等民间大刊在手,我当以为90年代汉诗已走向辉煌,但是,诸如《诗镜》、《诗》的同仁们的汉诗倾向已体现出应被各类诗歌作者、诗歌评论家重审汉诗写作意义的极富生命饱和力和浓烈的个性色彩的精神性写作。他们在注重诗的大美上更进了一层,我是对诗的美感有特别厚爱的人,特别钟爱史幼波、朱杰、袁勇等诗人的作品,他们的首首诗歌均完美地体现出汉诗应该具备的大美,我喜欢在他们的作品的字词间,在空白处和无穷变化的游移的诗情中寻找他们字字珠玑的光华。
但是,这种诗歌处于极端口语诗化的包围中。现在,民间诗刊甚至一些正式刊物正大规模接受这些另类诗作,因此,史幼波等诗人的诗作仿佛浊流中的清源,或者枯林中挺拔的绿枝,在诗歌的天空中展示自己的才情的旗帜。这正是他们的汉语写作独具光芒的特殊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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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您认为九十年代汉诗能形成一个有效的诗学传统吗?在九十年代汉诗写作中,您认为其样态又接受了怎样的有效诗学影响?
我以为,在时间界面上,九十年代即将结束。但是,这十年的诗学发展,在中国汉诗发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从78年朦胧诗到86年第三代诗人及诗作的出现,现代汉诗的羽翼日渐丰满。不到十年,众多优秀的诗人、众多流派的执著者从蹒跚中、在古今中外文化的营养液中,贪婪地获取养分,涌现出大批的优秀的诗人诗作。86年至今(如果允许短暂的时间的跨越),第三代诗人及后现代诗人的崛起,现代汉诗日趋完美。这一段时间,诗歌创作和批评及诗歌建设活动,是中国新文化运动后最重要的黄金时代,于是我们看到:
古典的、浪漫的、写实的、先锋的、玄奥的诗作闪烁着斑斓的光泽;观点、立场、学理分呈;诗学问题有政治、民族化的,也有推崇个性、个人、多元化的;更多的诗人潜入生活的最底层,抛弃功名,抛弃焦燥、愤闷和敏感,在自身的感觉、意识、语言、技巧导引下,创造汉诗并从中获取写作的快感。这些诗人们,他们对人类的存在(有时也注重自己)进行超越性思考,对人类的终极表示关注,对世界永远投以探索与疑问,并对现有秩序、文化传统及价值体系进行批判性思维,他们关注着人类的生存困境、精神困境和情感困境,他们内心永远闪烁着人文精神的朴素光芒——这样一群堪称中国现代杰出的诗人(认知与埋灭的)和他们杰出的诗作形成了有效的诗学传统并足以影响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
九十年代形成的诗学传统,我以为,是在丰厚的中国文化(包括文学、美术、音乐、建筑、玄学、佛教、甚至数、理、化等等多种艺术或技术)基础上兼收并蓄了除中国文化以外的被认知的可以吸收的一切外来文化,特别是西方诗学对九十年代汉诗发展起着重大的作用(较之二、三十年代中国汉诗有更大的拓展)。此外,九十年代以前,中国现代诗的建立和发展也为九十年代的汉诗繁荣奠定了宝贵的基础。
十一、您认为九十年代汉诗最缺乏的是什么?
能够抛弃极端的个人主义吗?
能够真正看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吗?
能够看到诗歌的兄弟姐妹亲和的走到一起吗?
能够把一首“诗”当一粒稻谷或麦穗吗?
能够举起诗的大美掩隐那些唾沫四溅的无益的争论吗?
能够公开的批判一首诗或一位诗人吗?
能够在中国诗坛上来一次“质量万里行”吗?
诗人们、诗评家们、理论家们能够少一些浮躁,多干一些实事吗?
……
这正是九十年代汉诗最缺乏的!
十二、在九十年代汉诗批评中,对诗人独特声音的挖掘和发现您认为足够吗?请发表您在这方面的看法。
我以为九十年代汉诗批评仍在很小的范围内进行——无论公开的民间的刊物,都存在这样的问题。全世界那么多优秀的汉语诗歌和诗人,能够时时出现在诗评家的眼中的,就我有限的阅读,常常是那些熟悉的名字甚至诗作。你写诗我评论(常常是赞誉),我写诗你评论,相互自怜(需要排出的是民间刊物上具有真正意义的诗作和评论)。这无益于任何形式的诗学建设和发展。
这一点,由于今年的,《诗刊》、《星星》、《诗选刊》等公开刊物对民间刊物的开始重视,从中可以看到许多优秀的民间刊物上发表的优秀诗作——也许继之而来的将是评论界对更多层面的诗人独特声音的挖掘和发现。我们期待着。
十三、九十年代汉诗与更大的文化、生存语境有对话的能力吗?若有,请您描述一下九十年代汉诗独特的文化意义。
九十年代汉诗对历史、文化、政治、哲学、传统、人类生存、精神实质等领域进行了更大的拓展,同时,诗人们对自己的生存现场如个人、情感、生活、精神、死亡等进行了更为彻底的深度探微。其独特意义在于:实现了当代汉诗多元秩序的建构的可能,她仍然是诗人忧郁的、沉滞的或奔放的灵魂展现(也有美的、丑的、异类的)她维护了诗歌自身的理想和价值,她扑打着诗歌的精神之翅飞翔到诗歌从未达到的高处。她从纯粹的抒情到刻意体验个体生命并表现其价值,语言的多向度发展是九十年代汉诗最意想不到的收获。那些平凡的、考究的、修饰的、美的、直白的、恶意的、诅咒的——一切可以用汉字作简单排列的字、词、句都可以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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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00年《刀锋》诗刊第3期
2000年8月11日《八千里路》
(作者简介:杨东,男。著名青年诗人,诗歌评论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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