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忽然想把过去二十年所发的作品找出来,编一个创作年谱。这想法是看家乡《古浪县志》时忽生的。家乡县志里,收录了我所尊敬的著名童话作家赵燕翼老先生大半生的作品目录。就想,我辛辛苦苦码字儿,虽没码出名堂,成名成家,但也码了二十年,熬夜无数,抽烟无数,废纸张无数,不搞个年谱,存个目录,猴子扳包谷似的,便扳便丢,死了岂不冤哉。有了这想法,大限就好象来临了似的,开始翻箱倒柜,找样报样刊和剪报,家里的书柜翻遍了,办公室翻遍了,也没有找全所有的文章。最后的一个角落,是我曾管过的音响档案室,翻遍了,也不全。一些文章,永远找不到了,连底稿也沓无踪影。不期,却在档案室柜子底下,翻出了几幅已经发黄的素描。这些侥幸残存的习作,勾起了我的美术情结,想起了我那短暂的学画经历。一想,不免有点遗憾,惘然。但这种情绪,淡淡的,只一个瞬间,就随风而去了。也许人生就是如此,你祈望着实现一桩心愿,一个梦想,却又偏偏选择了放弃,那梦想便与你擦肩而过,悄然失去了。
说实在的,我是个胸无大志、心无好梦的人。我的儿时没有梦。不象有些人,一旦成名成家,谈起理想,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什么生在书香门第,什么自小就读了红楼,背了诗三百,做着文学家、科学家,这家那家的梦,而且意志坚定,目标明确,百折不挠,执著而为,因此成就了事业,实现了梦想。我没有,我生在穷乡僻壤,贫寒人家,一家人挤一个大炕,为日子而愁。若真要我说童年的梦想,或者说我最初的人生追求,就是能填饱肚子。我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以为我眼所及的世界,就是世界的全部。甚至小时当我听到地球是圆的,就替古人担心,处在地球那面的人,岂不头要朝下悬着走路,岂不要掉下来摔死?我不知道地球有多大,还有引力。我能上学识字,纯粹是偶然的。能念到高中,纯粹是偶然的。能考上学,跳出农门,更是偶然的。我一切的眼界、爱好与追求,都是随着时空、环境、机遇的变化而变化的。一句话,我是在随波逐流中,被漂流到某一个岛屿,才开了眼界,有了某种梦想或者阴谋的。我从没做过我今生要如何如何的梦想,童年是,年轻时是,现在还是,我不知道我向何处去?
我学画,也纯属偶然。缘于我对尕爹(最小的叔父)的敬佩。自我生下来,尕爹就在外地工作。小时,我并不知道尕爹是一个文人,还当过《甘肃日报》社记者。我知道时,尕爹已在地委组织部工作。对尕爹,父亲弟兄几个是从不煊耀的。倒是村里人常以尕爹为荣,对外村人煊耀,你们村算个球,咱村里可是出了官的呢。每逢过年过节,尕爹都要坐北京吉普回家。等我知道尕爹不但是官,而且是文人,是会画画的文人时,尕爹却正做着金盆洗手,与文人、艺术告别的仪式。
那年,我七岁,刚背着母亲用零零碎碎的破布片子给我缝的书包上了学。尕爹从武威回到了老家,小车改成了大车,车里拉了好多好多的书,好象有一房子的书,还有一卷一卷的画。我从没见过那么多的书,那么好的画。尕爹的书和画,使我第一次开了眼界。原以为尕爹城里房子小,盛不下这些书画,是要存放到老家的。但尕爹却蹲在崖湾里,一本一本地撕着烧书烧画,神情憾憾的。庄户人急了,问,这么好的书画,干嘛要烧?尕爹说,世界感冒了,正发烧哩,我不烧书,人就烧我哩。乡下人听不懂,不管外面的三,一个个围了尕爹要书,说这么花花绿绿的书皮子,这么好的书,烧了太可惜,给我们糊墙,糊炕围子吧。尕爹不许,说怕是犯错呢,自己犯错不要紧,怕是连累了乡邻哩。庄户人不管,开始在火堆里抢书,我呢,抢尕爹的那些画,花鸟,人物。记得其中一张是画刘少奇的,我纳闷,坏人这般慈祥,好人是啥模样?尕爹从我手中夺过去,一把烧了。说,你喜欢,就把这些花鸟拿去吧。尕爹挡不住乡邻们的疯抢,只好烧了一些他认为必须要烧的,让乡邻们尽情地拿。临了,尕爹又叮咛,记得糊墙时,别把人头像糊倒了。乡邻们都说,不给你惹事的。尕爹回了城,好多人家的墙都被书糊白了,炕围子更被书皮子糊得花花绿绿。
我开始在尕爹洗手不干的时候,用铅笔画着玩起了画。在家里,在学校,闲了无事,就画花儿,画鸟。觉得尕爹的那些花鸟太美了,比真的还美。那时,我唯一的画笔,是铅笔,唯一的画纸,是作业本的背。唯一的临贴,就是尕爹给我的水彩花鸟。乡下没有一个美术老师。所谓的美术老师,也只是在领读一段“最高指示”后,拿起毛笔,照报纸画一幅漫画:一条绳索,缚着两位伯伯,画名叫“打倒×××”。一个学期下来,我竟然有点无师自通的味道,作业本的背面,画根枯枝,再画一只鸟儿,蹲在枝头,张着嘴,仿佛就有啁啾的声音,从林荫间传出。虽然没有斑斓的色彩,没有红嘴绿翅,美丽的羽毛,却也画的有模有样,有鼻子有眼。有几只鸟儿,还让同桌女生,偷偷地从作业本上撕了。这就是我上一二年级时第一次学画的经历。那时也没有做过画家梦,只是觉得画比生活美好,能给我挨饿的童年带来乐趣。到三年级时,父亲说,你尕爹都早不画了,你画什么啊,好好念书。我就再不画了。小学毕业时,没钱买画张子送同学,就把尕爹的水彩画送了同学们。右边题写“赠某某同学留念”,左边落上我的名字,俨然是我画的一样。
但那画的幽灵,始终缠绕着我稚嫩的灵魂,许多年后都不曾消失掉。上了高中,遇到了学美术的同学李恒才。我与他一个宿舍。看着他画画的潇洒劲儿,甚是羡慕。又受美术老师黄春林、姚国玺、宁俊山的影响,就想誓志投身画坛。可现实不容我选择,家贫如洗,费不起笔墨纸砚。只好忍痛割爱,学习理课。但爱好美术的心不死,每有闲暇,我就偷偷跑去看恒才画画,看了几回,我也临摹了一张素描。黄老师说,你别学理课了,学美术,蛮有潜力的。可我不能。高中两年,黄老师和恒才使我受益匪浅,使我初步懂得了透视,光线,角度,素描,素写,这些基本的原理和运笔技巧。后来,恒才考了张掖师专美术系,我只考了一个鸟的中专,学习中医。
上了中专,课程皆变,中医学,方剂学,中药学,黄帝内经,伤寒论,还有西医课程,一切与医打交道。但我最衷情的是解剖学。医学解剖学虽然不讲人体的比例,不讲人体的美。但比美术学中讲的解剖更为详细。其他同学是从生理的角度学解剖的,这神经,那肌肉,记得头昏脑胀。而我是从美学的角度学解剖的,觉得人体很美,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很美。别人抱着死人脑壳子记穴位,我却是照着死人脑壳子画头骨。结果却歪打正着,学的很轻松,很好,记下的东西也很牢。上解剖课,别人记文字,我在笔记本上画解剖图,课本上有的解剖图,我都全部画在笔记本上。同桌说,你画的比书本上的图还好看。中专三年,没画过一幅有皮肤的肖像,但画了一大本人体头骨、各种骨头、脏器和肌肉。
转瞬,中专毕业,我被分配到一个远离家乡的县城,干行政工作。有了闲暇,久存心底的那份渴念又漫上心头,一幅痴心不改的样子。一边参加兰州大学新闻专业自学考试,一边购制文房四宝,画将了起来。单身宿舍里,四面墙上都贴满了我的习作,得意的几幅女子肖像,就贴在床头墙上,躺在床上,侧身而望,画中女子虽然默默无语,但我知道,那眼神里有一种含情脉脉的味道,有一个是我等的人。那时,我的绘画天空湛蓝湛蓝,只要置身其中,我便拥有了一份慰藉,一份充实,一份幸福的感觉。单位大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玻璃橱窗。领导说,橱窗里的文字没人看,你画一幅画试试。我就裱糊好纸,画了一只大大的雄鹰,在蓝天里展翅高飞。单位同事都说画的好。但单位同事不知道,那是我的理想,那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理想放飞了出来。
在那个县城,我结识了一个画家。冬日周末,他来我宿舍,我出去买了一瓶酒,边喝边聊。他诡谲地问我:你知道画虾最绝的是谁么?我摇头。又问,你知道画马最绝的是谁么?我又摇了摇头。他再问,那你知道画驴最绝的是谁?我还是摇头。他说,你连齐白石、徐悲鸿、黄胄都不知道啊,那你学画图消遣,还是图作为?我竟一时语塞,突然间觉得脸红,亵渎了神圣的艺术。是啊,我连齐白石、徐悲鸿、黄胄都不知道,还画什么画呢。他说,大凡搞艺术做学问的人,都得有自己的绝活儿。我八九岁开始画画,又在大学经过了专业修练,至今尚未找到方向,修成正果,你二十岁仍然临摹素描,又没系统学过理论,了解过名家的画风,恐怕将来无大指望。你可能成为一个画匠,但不会成为一个画家。我被他说得茫然无措,心荡魂飞,仿佛那只正在蓝天翱翔的雄鹰,突然间被人一枪打断了翅膀,从蓝天上重重地跌落了下来。
我给他喧了我小时和高中的美术缘。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那只能说你是一个憧憬自然的人,你突然看见你尕爹的花鸟,是突然发现了另一个美丽的世界,你是想望那个世界,才画的。但你的长处在文学上,不在美术上,你应该学会放弃。我心里一怔,我对文学想都没想过,连一部《红楼梦》都没读完,一篇稿子也没写过,怎么能搞文学呢?他说,对不起,你出去买酒时,我看了你写的日记,我突然感觉到的,你的日记写的太棒了,有几篇就是精美的散文。
那天,我整个失语了。画家走后,我整整想了一个晚上。我第一次开始思考人生这个问题,开始思考命运,自我,理想,梦想,事业,爱好,追求,中医,行政,绘画等等,这些词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最难的是认识自己。也许画家说的对。我又翻开了日记,难道文学就这个样子,一些心情文字,一些生活记录,一些读书心得,就是文学?后来,当我读到清人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引用左兰城的话“凡作诗文者,宁可如野马,不可如疲驴。放胆文章拼命酒,作画切忌随人后”时,我突然懂了画家,他是对的。
原本喜爱的,又不能不放弃,那是一种难一告别的痛。迷离恍惚之中,我遽然意识到,自己的绘画细胞已悄悄分裂、嬗变了。我独自沉思,心头万般无奈。绘画高雅么?梵高的《向日葵》,整幅的皱鸡黄,何以见得有甚么欣赏价值?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虽说旷古绝伦,然整个世界难道就剩下了这一顿晚餐?狂妄之后,便是清醒,诅咒自己不该亵渎纯洁圣美的绘画艺术。从此,我放弃绘画,走进了文学。一个人的爱好,就这样在不经意间被另一个人改变了。1987年,我调往地区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那些不忍舍弃的涂鸦习作,放在了柜子里。现在偶然间翻腾出来,看看,又使我想起了那个充满激情、却没有方向感的年龄。
人生一世,谁能透彻地认识自己,把握自己呢?又谁能说清,哪些选择是遗憾,哪些选择不是遗憾呢?选择与放弃永远是一对连襟兄弟。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我正在文学创作高峰的时候,却又鬼使神差地玩起了易经,一玩而不可收。家里藏书,易经类书籍远远超过了文学类藏书。今天一联想我汇编二十年文学创作年谱的事,心里又是一惊。难道这又是一个信号?一个我将弃文从易的信号?因为又有人对我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精易,须弃文。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知道,在该放弃的时候放弃,不是遗憾,而是另一种选择之美!(2007年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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